笔阁趣文网 > 轻文小说 > 早安!三国打工人 > 第600章第二百八十二章
  大军凯旋,天子郊迎于野。
  有鼓吹金钺,有赤旗丛丛,三公停车,群臣下马。
  自城外三十里至下邳城中,黄土铺地,净水扫街。
  百官着官服,恭敬待命,天子立于金根车上,翘首以望。
  明明有千余人,一声也没有,屏息凝神,直到破冰的河流旁渐渐升起炎汉红云般的旌旗。
  有执旗兵骑于马上,手持旌旗而来。
  公卿之中起了一阵轻微的涟漪。
  杨彪没有出声,但他的目光轻轻动了一下。
  先去望一望陆廉的执旗兵,再看一看天子的金吾卫。
  尽管他们在绝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整支军队里最不需要承担战斗任务,而只负责礼仪方面任务的部分,但仍然有很大的不同。
  天子的金吾卫是从宗室与公卿家中选出来的儿郎,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身材挺拔匀称,面容俊秀端正,他们穿上礼仪甲,持戈矛立于天子近侧,威风凛凛,如神人一般。
  陆廉的执旗兵是从各营选拔而出的精锐老兵,尽管为了今天的入城仪式,他们昨天一定是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给自己清理过,但皮肤依旧是粗糙的,五官也是粗糙的,执旗的手上甚至带了许多伤疤。
  但他们的目光中有种平淡的傲然——某种久经沙场的傲然。
  当他们越来越临近,双方的差距也就越来越明显。
  ——正如同天子与这位宗亲的差距。
  刘备是在许多人簇拥下来到天子面前,行叩拜之礼的。
  当然天子没有让他把这个礼行完,就上前一步,亲手将他扶住。
  “卿讨贼平乱,克复汉业之功,虽圣贤者,无以加之!”他高声道,“朕虽为德薄之君,赖上天圣德威灵,以卿授朕!否则,朕将无颜以对宗庙也!”
  天子噙着眼泪,刘备也噙着眼泪。
  “臣能讨逆破贼,全赖天子圣德,愧令袁逆逃遁,有负朝廷之托付,有罪之臣,何颜以对朝廷——”
  ……于是主公又拜下去了。
  于是天子又扶他了。
  两个人就互相握着对方小手,亲热而慎重的,用她所不明白的另一门语言进行书面语交流。
  簇拥在刘备身边的人里,只有陆悬鱼微微动了一下脖子,其余都姿态优美,热泪盈眶地注视着这一幕。
  ……那是一群姓刘的。
  说起来有点玄幻,刘表给粮给得不太痛快,但给儿子给得非常痛快。
  子龙的冀州降卒们还在宛城敲碗等饭时,荆州大公子刘琦已经被送到刘备帐中了。
  这位大公子听说也不太受爹爹待见,而且还没有冀州那位大公子百折不挠的战斗力。但他性情温和,不受待见就咸鱼躺,不发疯,因此陆悬鱼对他印象还不错。
  除了荆州大公子外,益州大公子也送过来了,这位叫刘循,是益州牧刘璋的儿子,年龄长相都是次要的,主要是他赶路的本事很了不得。
  当然刘循不可能自己一个人跑来,他身边带了一支卫队,据说还有个叫法正的文士给他当导航——陆悬鱼只随便听了一下八卦,司马懿嘟囔说那人虽有才学,但看着是个小心眼儿。
  柘城到成都平地来回也是两千六百多里路,这还不考虑跋山涉水的功夫,就算刘璋一听说消息,立刻给儿子派出来,这么远的路,刘循居然紧赶慢赶也跑到了,这个赶路的功夫就大大震惊了她。
  除他们之外,还有一些她不太熟悉的宗室也跑了过来,叙一叙齿序,以晚辈的身份亲亲热热地围在刘备身边。
  只有刘勋不同。
  这个在豫州和庐江之间往返跑的,面团儿似的胖子明明有儿子在这边,但他一定要自己过来,昂首挺胸地站在刘备身边。
  不管是站在身边的,还是跟在身后的,他们都在理直气壮地分享这份荣光,并以这种理直气壮的姿态来暗示天子与公卿,他们作为宗室,是更倾向于哪一侧的。
  不管天子心里怎么想,反正封赏给得很足。
  刘备封平原公,领司隶校尉、录尚书事,仪同三司,正式成为实权王侯——等到将来平定河北,再论功行赏时,妥妥的就是一个诸侯王了。
  至于会不会更进一步,这事不取决于天子,也不取决于刘备。
  封完了主公,接下来该封谁其实大家都心知肚明。
  不过陆悬鱼没有自知之明,天子看她,她就跟天子对视。
  “陆卿。”天子叫了一声。
  “哎。”她应了一声,然后迅速补了一句,“臣在。”
  她身后乌泱泱的谋士和武将们神情很平静。
  公卿们的眼神也都不带乱的。
  只有那几个宗室的脑袋动了一下,很吃惊地看她一眼。
  不过宗室们也不是傻子,在环顾四周,发现所有人都对她的言行举止习以为常后,也迅速恢复了老僧入定脸。
  小皇帝来到她面前,笑吟吟的,也不使用书面语了。
  “卿当封侯。”
  “谢陛下,”她说,“之前封过了。”
  ……就有人偷偷把头低下,将拳头堵着嘴。
  小皇帝一点也不觉得这个对话难以为继,“封过了可以再封一次。”
  “其实臣也不……”
  小皇帝打断了她。
  “卿知乐陵否?”
  “乐陵,”她重复了一遍,“当然是知道的。”
  “乐陵曾为燕将乐毅攻齐所筑,又属平原,堪合平原公与卿恩义如故之意。”
  天子微笑着说完,看她还愣愣地站在那里沉思,笑容忽然就消失了。
  “昔日乐毅兴兵不为利,而为明燕主之义,围城不害民,此仁心着于遐迩,终能以弱燕而克强齐,与卿亦不谋而合!”
  天子掷地有声,公卿们相互交错的眼神里,有愕然,亦有感慨。
  谁能说天子喜欢陆廉呢?
  以他所在的位置,怎么会喜欢陆廉呢?
  如果说在那个几乎命定的未来中,刘备是取代他位置的人,那么陆廉就是走到他面前,亲手将他牵下玉座的人。
  可即使是天子,也不能理直气壮地憎恨她!
  她保护不了天子的玉座,却实实在在保住了高祖世祖两座宗庙!
  ——乐陵之封邑,正衬卿今日之功!
  下邳城所有百姓都涌上街头了。
  除下邳之外,徐·州的每一座城池,青州的每一座城池,还有小镇和村庄,都有人载歌载舞起来。
  他们是在为刘备和陆廉欢庆吗?当然不是啊!至少不全是啊!
  他们在为自己欢庆!
  人人都在说,袁绍被打跑了!曹操也被打跑了!嘿!听说河北那边打得很不消停,有人逃过黄河来避难呢!
  这回轮到他们啦!咱们可是要过好日子了!
  再也不必提心吊胆地躲在城里,忍受着石头和箭矢从头顶飞过!
  再也不必哆哆嗦嗦,忍饥挨饿地泡在屎尿污染过的冰冷污水里!
  再也不必颠沛流离地逃难,再也不必哭着喊着目送自己的父亲、丈夫、儿子离去,再也不必日日夜夜守在还未成熟的麦田旁,绝望而恐惧地等待着骑兵挥舞火把,冲进麦田的那一个既定的未来。
  那已经不再是他们的命运,不再是他们的未来!
  有人趴在泥土里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打了几个滚,滚得褴褛衣衫上满是泥土后,又呜呜地哭起来。
  泪水流进泥土中,将泥土也浸湿了。
  ——这样湿润的土地,会有一个好收成吧?
  下邳的宅邸一直没卖,有人打扫得很干净。
  陆悬鱼来到门前,跳下马时,李二就跑出来了,一溜烟地跑到她身边替她牵马,还特意一膀子给她身边的亲兵撞开。
  “主君——!!!”
  ……她打了个哆嗦。
  十几年过去了,唯独这哥们硬是没显老,反而又胖了一圈,腆着个有福气的肚子,身手还这样利落。
  有他一亮嗓子,院子里好像突然活了起来。
  有小娃子在哇哇地叫,小郎在哄,羊四娘在指挥自家相公,同心在喝止阿草不许淘气,陆白同女兵商量着再牵一头羊来。
  她走进去,所有人都一起看向她。
  她张张嘴,有点羞怯。
  “我忘记买糖了。”她说。
  小郎脸红了,推了一把抱着柱子正往上爬的阿草。
  ……虽然似乎这时候阿草哭一声才好,但已经十岁的阿草红着眼圈揉揉屁股站起来,硬是没哭出声。
  有人没忍住,偷偷笑出声。
  天子和主公还有那一大群宗室在进行老刘家专属的交际活动,间歇时间她回了一趟家,其他人就一个一个地跑过来了。
  她想不起来请,他们也想不起来写拜帖,很自然地就跑了过来。
  首先是她自己那群人,比如说从青州赶过来的田豫,又黑又瘦,风尘仆仆,同她絮絮叨叨讲了好久的话,虽然都是一些应该拿到公府去说的政务,可简而言之不过一句话——
  青州很好。
  萧条是一定萧条的,没有什么地方能在经历过这样一场战争后还能保持住繁荣富饶,可是百姓们没有流离失所,妇人将田地照顾得很好,她们咬紧牙关,忍住每一个白昼与黑夜的泪水,支撑到了这个春天的来临。
  将士兵们放回家乡吧,她们会哭着跑到村口,翘首以望,直到她们的亲人归来,让她们用一双皲裂而布满老茧的手去抱一抱归乡的人,然后他们可以相携归家,盘腿坐在自家低矮的泥屋下,端起缺了几个口子的破碗,香甜地吃一口用自家麦子和田野里长出来的野菜和在一起,煮出的糊糊。
  让他们好好地过上几年日子,让男人吃饱之后,先将钩镶和刀盾的用法丢到脑后,跟着媳妇下到田里,狐疑又敬畏地学一学新式的农具该怎么用。等秋天来临,村庄里又会多几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风一吹,青州自然又恢复了生机盎然。
  田豫这样慢慢地同她说,还有人继续往她的宅邸来。
  有人情商很高,带猪羊来,比如说张辽。
  有人情商欠费,空着两只爪子,带了几个想亲眼看看她的并州孩子来——这个是吕布。
  ……来了之后不负责干活,不负责维持秩序,只负责喝酒。
  院子里的熊孩子越来越多,开始吱哇乱叫时,高顺走进来,看到了吕布,过去很肃然地行了个礼。
  吕布抬眼看看,见他今日未着戎装,便递他一杯酒。
  两个人坐下来,慢慢地对饮时,又有人登门了。
  这回是陈衷,带着几个兄弟子侄来拜访她。
  那几个下邳陈氏的年轻人身上还穿着素服,脸上已经有了喜色,问起来便是新举了孝廉,茂才,雄心勃勃,准备跟着刘使君好好地大干一场。
  一行人里,除了陈衷脸色平淡些外,只有跟在他们后面的少年始终没有露出笑脸。
  “大郎。”她喊了一声。
  这几个喜气洋洋前来道喜的人忽然静了一下,只留那少年吃惊地看着她,“大将军识得小子?”
  “你大父为我师,你父为我兄,”她说,“我怎么不识得你?”
  陈肃的眼睛里忽然蓄满了泪水,他有些慌张,但又连忙镇定下来,好好地向她行了一礼。
  少年的目光跟着她的手指,看向书架上一卷卷竹册。
  “这些书不知道你有没有,原都是你父亲留给我,要我好好做学问用的,可惜我不曾用心于此,愧对了他,我令仆役将这些书册都装车送去你家,好不好?”
  在那些几乎称得上艳羡的目光中,她停下来,又想了想,“现下我不打仗了,不在下邳,便在青州,离你不远,若是有叔伯对你不好,你来找我,我替你出气,好不好?”
  ……少年的感动脸就突然变成了一张囧脸,看看她,又看看旁边那群艳羡脸秒变苦瓜脸的叔伯。
  “多谢大将军,”他说,“他们都待我很好。”
  在送走了这群人后,大将军陷入了沉思之中。
  直到司马懿问她好几遍,才将她心中的疑惑问出来。
  “这孩子,”她说,“该怎么个仕途?”
  司马懿看看诸葛亮,田豫看看太史慈,张辽看看高顺。
  “首先要有人教,其次要有人举。”田豫说。
  教就是收他为弟子,举就是将来举荐他做官。
  “我不太会教徒弟,”她说,“但我到时候可以举荐他为官。”
  田豫就闭嘴了。
  她看看这群人,心中很疑惑。
  “我来举荐,不妥吗?”她问道,“那我请主公来举荐行吗?”
  田豫的脸忽然绿了一下。
  诸葛亮看看司马懿。
  “也不行吗?”她有点慌,“那让小皇帝举荐可以吗?他很会做人的,怎么举荐人,他肯定明——”
  几双手一起举起来,企图捂住她的嘴。
  “大将军何至于此啊!”
  “不用,不用,”张辽说,“举荐一个陈家大郎,不须如此!”
  无论是教还是举,最好是找个学问好,名声也不错的。
  她的名声还行,但学问很马虎——虽说也拿了文凭吧,奈何这里的人不认。
  于是一群人围在一起,开始认认真真替这孩子谋划一个老师。
  张辽太史慈行吗?
  张辽太史慈摇摇头,“我等不过粗通文墨,如何为人师?”
  这两位不行。
  田豫行吗?
  田豫笑眯眯摇头,“我这些年亦荒废了学问,只顾庶务。”
  大主簿也不行。
  左右再看看,廊下曹植追着阿草跑过去了。
  曹植行吗?
  ……曹植还得几年。
  她又看向吕布和高顺,高顺有点发愣,但没吭声。
  吕布倒是挺直了腰杆,像是想说点什么。
  ……她赶紧把目光又挪开了。
  拜吕布为老师,这个多少有点超出她对陈肃的期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