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其他小说 > 囚雀 > 第二十章:琅
  琅琊常玩笑说:“吾儿景行,你生的这般相貌,定不是寻常人物,将来必然大富大贵。”
  王氏虽子弟众多,却尤重嫡庶之分。琅琊是其中唯一的嫡小姐,一出生即被捧在手心,万千宠爱,娇养着长大。
  琅琊得到的爱,完整且圆满。如搁在银瓮里渍了糖的果子,随着时间窖藏,甜味愈浓,甚至已溢出,让人齁得发腻。她的性子,因此养的天真烂漫,无忧无虑。
  少女时,纤指不沾阳春水,玉足不踏烟火气。彼时闺中无事,她唯一要纠结的,却是刺绣时,该绣什么花样更好看,是折枝牡丹呢,还是缠枝的菊花呢,亦或琼堂兰榭…嫁人后,夫君打理好一切,后院不曾纳妾,上上下下的事物,俱不需她操心,她只管蓼茸蒿笋试春盘,雪沫乳花浮午盏,清欢自在。
  琅琊延袭了自父母那里得来的爱,对自己唯一儿子的期许,是盼他未来可以衣食无忧,平安喜乐。至于其他,功名利禄尘做土,都是空相罢了。可这样的愿望,说起来最是简单,看起来,也比什么光耀门楣,扬名立万容易。但真正到了红尘里,浮浮沉沉,才会发现,何处是净土?哪里寻心安?那些岁月静好,不过是赖以他人的负重前行。
  然而,彩云易散琉璃脆,世间好物不长久,这一切的美好,很快随着琅琊的离世终止。她那时病重,纵然身边不缺侍候的人,李景行还是日日不离左右,任凭琅琊怎么赶都赶不走。
  慢慢地,琅琊也就懒得说他了,白费口舌,还累得慌。但只要她醒着,就一定要提起精神逗他,更劝他不要悲伤。承受着躯壳疼痛的折磨,明明最该难受的人她,可琅琊自始至终都是笑着的,天真的,明媚的,活泼的,欢喜的…不见丁点消沉,甚至到了弥留之际,衔着的口吻都似同他在开玩笑。
  “景行,你别难过,娘亲是要去找你外公外婆啦,他们一直都最疼我。你看天上,那边两颗又大又亮的星星,就是娘亲和爹爹在守护我呢。现在我也要变成星星,去守护我的景行了…”
  琅琊的生命,结束在年华最艳的时候。这致使李景行每每回忆,她永远都还是少女模样,不曾褪色,不曾枯萎。这同样致使,琅琊不像他的母亲,更像他年少时憧憬、向往过的爱人。
  琅琊过世后,李景行还来不及拾掇好纷乱的情绪,李氏家主就先迎面给了他当头一棒。
  祠堂,沉肃且威严。即便香火不断,却也难掩透着的腐坏气息,如埋在地底下,沾了水、生了锈的铜器。一进到里面,便觉浑身不适,像是戴上了镣铐,脚下步子如坠千斤,心头则如海潮拍袭的一尾小舟,飘摇不定。
  彼时,李氏家主李兰陵,他的父亲,别号九畹君。不着任何佩饰,素服素冠,背对着他,双手捧着三匀香,伏跪在地。他虔诚地拜了三拜,继而起身,恭谨地将其奉于茄皮色的三足香炉中。
  李兰陵驻足,静默地凝睇着上方,一排一排的乌木牌位,是李氏宗族供奉着的祖祖辈辈,一代一代的家主与主母。好一会儿,父子二人相对无言。堂内静悄悄的,实在太静了,烛火幽幽,却没有暖意,那是死的。深夜里的这种静,无声无息,没有任何生机,像是荒野寂岭,长眠于棺木里亡者。
  半晌,似是定了什么主意一般,李兰陵缓步行至李景行身旁,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
  “景行,一直以来,琅琊都宠着你、护着你,她希望你做个富贵闲人,这原是好事。但你莫忘了,你是李氏和王氏共同的血脉。若要承家主之位,总有些应背负的东西。事到如今,景行,你该做出选择了。”
  李景行端然跪在蒲团上,身姿笔挺。闻言,细长浓密的眼睫垂下,遮掩了那些寒凛的情绪,恭顺回道:“父亲请讲。”
  见状,李兰陵点点头,神情颇见欣慰。景行愿意听他的话,这很好。大约因琅琊不在了,两人成为彼此唯一至亲的人,他终于肯依附他。
  先前,景行虽是他的儿子,对他却并不亲热。相反地,李兰陵隐隐感觉,景行对他竟是有敌意的。但景行的行为举止,又无差池,故而,他只能告诉自己,是他想多了。可每每有意同他谈些什么,景行要么避而不谈,要么一派淡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