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穿越小说 > 朕就是亡国之君 > 第七百八十四章大道至简光明正大
  世风日下、礼乐崩坏其实和这些肉食者们的奢糜或者狺狺狂吠,并没有什么关系,只是百姓们苦不堪言,在饥饿和寒冷之中,如何追求德行?
  朱祁钰教育两个孩子,就是不要让他们被这些笔杆子们恬不知耻的发言给骗了,明白世界运行的本质,至于两个孩子能听懂多少,那就不是朱祁钰能够决定的了。
  朱见济和朱见深听完之后,陷入了片刻的沉默,他们不是蠢笨之人,这位带领大明涅槃重生的陛下,到底在说什么,他们能够听得懂。
  朱祁钰带着两个孩子在福泽街呆了一上午,而后回到了南塘别苑,在傍晚时候,朱祁钰要接受朝臣们的贺岁,一直要忙碌到深夜时分。
  等到漫天的烟花升腾的时候,朱祁钰拧亮了桌上的石灰喷灯,看着面前的奏疏,这一本奏疏是十大历局贝琳的学生,一名叫万杰利写的。
  旁人过年给皇帝的奏疏,都是贺表。
  而万杰利的奏疏,却并非如此,他是来要经费的。
  万杰利出身浙江宁波,是慈溪万氏的大宗子弟,而万杰利的父亲是宁波观海卫指挥佥事,世袭正四品武官。
  万杰利打小就有些离经叛道,不喜欢习武,也不想科举从文,又是家里的老二,不需要负担家族的使命,就考进了十大历局做了天文生。
  而万杰利的祖母是福建仙游蔡氏女,名叫蔡妙清,而蔡妙清的亲妹妹蔡妙真,嫁给了当朝大学士、领工部尚书、大明巡河御史徐有贞。
  也就说万杰利要叫徐有贞一声祖姨夫。
  徐有贞是治水能臣,因为京师之战和皇帝、于谦的意见向左而外放治水十余年,徐有贞不见的能给万杰利仕途上什么帮助,但是徐有贞给了万杰利工程学和算学上的助力。
  万杰利的奏疏想要搞明白一个问题,那就是为什么用玉衡车和恒升车无法将水抽到三丈以上。
  玉衡车、恒升车和龙尾车并不同,龙尾车的原理是螺旋运动原理,而玉衡车和恒升车则是单缸活塞式压水机。
  玉衡车和恒升车的原理是相同的,就是以衡挈柱其平如衡一升一降,井水上出如趵突焉。主要由筒、柱、衡、架构成。
  石景厂的矿坑里,无论是玉衡车还是恒升车都无法抽出深度在三丈以上的矿坑中的水,工匠们用尽了全力,改良玉衡车恒升车里的柱,也就是活塞和筒壁更加紧密,但是依旧无法提水。
  这让万杰利产生了一个疑惑,为什么是三丈?
  为了搞清楚这个问题,万杰利需要一笔经费,大约百枚银币左右,这本来是钦天监就可以批下的款项,之所以报给陛下,并不是这笔款很多。
  是大明的户部、翰林院、国子监、计省等对钦天监的审计之后,提出了质疑,十大历局花了数万银币,成果寥寥,朝中多有非议,花了那么多钱,连个水花都看不到。
  在十大历局的科研研究中,八成科研都没什么成果,以失败告终比比皆是。
  这本奏疏看似是申请款项,其实仍然是当年国子监和钦天监之争的延续,是朱祁钰在十大历局树了墨翟雕像的问题,这是请陛下当裁判来了。
  钦天监是斗不过国子监的。
  国子监人多势众,有九千余禀生秀才或者举人;钦天监只有十大历局,每年五百人左右的天文生员额。
  而国子监之上还有翰林院的进士、庶吉士、文林郎为他们摇旗呐喊,而且在朝堂之上,有太多太多的国子监、翰林院出身的明公。
  钦天监什么也没有,钦天监只有皇帝陛下。
  钦天监真的一点成果都没有?
  在这十年里,钦天监修了《景泰历书》,纠正了大明时节错漏,给大明各级地方官吏安土牧民提供了极大的帮助,农民收粮食,农时搞错一天,就是天大的事儿,大明粮食的增产,可不仅仅是农庄法。
  钦天监仿造了龙尾、玉衡、恒升水车,仅仅龙尾车应用,就价值高于几万银币了,苏州清江浦有龙尾车数十架,一车一人一日可灌溉田亩三十亩,走卒贩夫、文人墨客皆言其善。
  说钦天监没有成果,是片面的。
  至于为什么是三丈的问题,朱祁钰倒是知道的非常清楚,其实就是大气压强在作怪。
  大明有一种礼器,名叫:竹节柄铜汲酒器,管状长柄,下接平底、中空、形如荷蕾的球形器。
  柄外表为四节竹节形,上、下各饰一周箍状纹,柄端封闭并饰龙首衔环。
  球形器表饰含苞待放的荷纹,荷瓣凸出,在龙首之下第二竹节处有一长方孔,球形器底部中央有一圆孔,两孔相互贯通。
  将汲酒器伸入酒中,只需拇指按压、松开气孔即可轻松汲取酒水了。
  万杰利疑惑为何是三丈?
  因为大气压强只能把水压到三丈。
  朱祁钰朱批了这本奏疏,年后让万杰利开始研究为什么是三丈的问题。
  他在奏疏中写道:
  【玉衡、恒升汲水三丈,油轻于水,高于三丈;汞重于水,低于三丈,应如是。】
  至于钦天监和十大历局的靡费问题,朱祁钰并没有做出具体的指示,他只是释放了一个态度,他一如既往的支持钦天监、十大历局的研究,同样也没有阻止计省对钦天监、十大历局的审计。
  大明内帑、国帑钱很多,但是没有一厘是多余的,对于贪腐问题,朱祁钰是一视同仁的。
  尼古劳兹翻译的罗马文集中,有一句话是亚里士多德的名言,叫做自然厌恶真空。
  这句话的意思是:自然是不会让真空存在的,一旦出现真空就让水来填补,于是,水就被抽上去了。
  真空出现在哪里,水就跟到哪里。
  但很显然,随着时代的发展,玉衡、恒升汲水深度的增加,亚里士多德这个解释,已经解释不通了。
  朱祁钰给万杰利提供了一个思路,至于他能走到哪里,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朱祁钰稍微整理了下自己的工作计划,接下来在南衙的日子,朱祁钰要将一个房间大小的双动蒸汽机小型化和标准化。
  个头太过于笨重不利于运输、结构越是复杂越容易坏、维修成本过高导致成本增加、无法标准化配件不利于生产,这类的产品不利于推广,也注定失败。
  无论是当初的水利螺旋压印机、还是八十锭纺车,朝臣们都喜欢用模型来讲解原理,就是代表着能够真正的落地。
  小型化和标准化,是接下来蒸汽机要走的路,蒸汽机能够进入大明皇帝的手办柜的那一天,就是蒸汽机可以真正大规模运用的那一天。
  这就是于谦老是将复杂问题简单化的逻辑,翻译翻译,就是四个字:大道至简。
  春节是儒家文化圈里的习俗,安南也过春节,只不过今年升龙城的春节,比往日的喜庆多了肃穆。
  升龙城早已经破败不堪,但依旧聚集着二十万余人,并且随着大明军队升龙城的占领,这个首府正在恢复着他往日的生机。
  大年三十这一天,升龙城内,万人空巷,所有的百姓都聚集到了讲武殿之前。
  今天是斩首安南国王黎宜民的日子。
  在讲武殿前巨大的广场上,人头攒动,所有人都静静的等待着午时三刻的到来,等待着那个虐主的死亡时刻。
  大明军要在升龙城斩首黎宜民是安南百姓意料之外的事儿,当黄榜张贴,让百姓观礼的时候,安南的百姓齐聚讲武殿之前,静静的等待着。
  而讲武殿内,浚国公陈懋、文安侯于谦、英国公张懋、成国公朱仪、魏国公徐承宗、定西候蒋琬、定远伯石彪、两广总督陈汝言等人也一言不发的聚集在殿内,殿内极其安静。
  徐承宗不会打仗,他是带着陛下斩首黎宜民的圣旨来的,这次郡县安南,徐承宗没出什么力气,就是蹭军功,拿了个齐力牌,证明郡县安南他也参与了,他也没什么谋求,只是证明他拥戴和支持陛下决议。
  陈懋完全能够理解陛下要在升龙城讲武殿前斩首黎宜民的做法。
  因为当初福建布政使宋彰,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斩首,福建负隅顽抗的义军,立刻作鸟兽散,跑的跑,降的降,东南大定。
  在升龙城杀死黎宜民,对交趾长治久安,有决定性的作用。
  于谦也能理解,因为当年陛下就是在众目睽睽之下,把稽戾王抬进了太庙之中,亲自动手将其刺死在太庙之中,没有假他人之手,更没有搞刀光斧影或者南衙皇宫大火这样的历史悬案。
  光明正大,天公地道,是陛下的大道之行,一如既往,始终如一。
  “于少保,你说黎思诚那小子会来吗?”陈懋率先开口,打破了安静。
  之所以定在大年三十这一天,就是让老四黎思诚来到升龙城讲武殿前监刑,黎思诚提出的条件是虐主黎宜民死,清化军可降。
  在商定的盟书中,黎思诚仍然是安南国王,黎思诚的监刑也是理所应当。
  但是没执行的盟书,就像是擦屁股纸一样,一文不值,黎思诚到底肯不肯投降归化,都是个未知数。
  这涉及到了大明接下来的战略部署。
  若是黎思诚嘴上说了一套,做又是一套,大明郡县安南,又要凭生波折,不过也就是波折而已。
  大明势强,远不是黎思诚能敌。
  只是,安南的百姓已经无法再承受战乱兵祸了,如果黎思诚不肯来,承受代价的仍然是安南的百姓。
  于谦思忖了片刻说道:“他若是肯来,他这辈子都不能回交趾,若是回交趾必生乱。若是不肯来,不过是一草莽,自然不必担心。”
  “他若是肯来,还能到天津卫做个不视事的海外王,若是不肯来,只能做草寇了。”
  陈懋对于谦的说法比较赞同,他有些无奈的说道:“他来不来,不是他一个人能够决定的,若是午时三刻黎思诚未至,那就只能平叛了。”
  兵贵神速,陈懋、于谦等军将,从国家之制和戎政角度考虑,仍然是希望能够三个月内完成郡县安南之战,避免云贵两广卫军变成尾大不掉、养寇自重的军头。
  将外部矛盾转化为内部矛盾去解决,彻底吃下安南十五府。
  眼看着日头越来越高,于谦等人的面色也越来越严肃,正当徐承宗感觉气氛有些凝重的时候,一个掌令官跑进了殿内。
  “报!清化军三千人抵达升龙关!黎思诚、丁烈等人,带亲军二百向讲武殿而来,距离讲武殿六十里,须半个时辰。”掌令官大声的喊道。
  陈懋一拍座椅站了起来,大声说道:“好胆!”
  于谦也是松了口气,大明的速胜要是真的打成了治安战,承受代价的是交趾百姓,大明也要付出极其昂贵的代价。
  这不是于谦想要看到的局面。
  老四黎思诚不知道如何说服了自己的手下,不知道经过了多少的博弈,但来了就是来了,接下来的盟书落地,就到了执行的阶段。
  “报!黎思诚已过三清关,至讲武殿十五里,需一刻钟!”
  “报!黎思诚已至讲武殿,请求觐见天使。”
  陈懋点头说道:“请。”
  “安南睿王黎思诚参见天使,遥拜四海一统大君、大明皇帝,万岁万岁万万岁。”黎思诚走进了殿内,十分恭敬的面北而跪,行了一个三拜五叩的大礼。
  于谦打量了下黎思诚,去年在南衙府见面的时候,黎思诚还有些富态,眼下却是瘦骨嶙峋,多了风餐露宿的疲惫。
  黎宜民的确是个虐主,但是他是安南国王,打一个造反的藩王,还是给黎思诚带来了极大的压力,黎思诚能够动用的人力物力,绝对无法和黎宜民相提并论。
  监军太监李永昌大声的喊道:“礼成,安南睿王平身,午时三刻已到,请诸将移至殿外监刑。”
  “太常寺乐班,奏乐!”
  短促而激烈的鼓声、悠长而深远的号角声缓缓响起,大明军前军指挥的诸多军将齐出,来到了讲武殿外的刑场。
  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刑场上,有一个大大的断头台。
  袁彬带着黎宜民来到了刑场,此时的黎宜民蓬头垢面,显然这段日子过得并不顺遂,他踉踉跄跄一步一步的走上了刑场。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等待死亡的时间。
  当黎宜民看到了那明晃晃的铡刀在阳光之下氤氲出了光圈之时,露出了一丝解脱的笑容。
  终于要死了。
  黎宜民咧开嘴,对着站在监刑台上的一众大明官僚,忿怒的喊道:“大明皇帝出尔反尔,不得好死!”
  “今日我的死状,明日就是他的模样!今日安南之局势,明日就是大明的局势!”
  “哈哈哈哈!”黎宜民仰天长啸。
  袁彬一言不发的看着黎宜民发癫,这是这个穷途末路的安南国王最后的下场,他一拳能打死黎宜民,但是他并没有那么做,而是将他摁在了铡刀之下。
  断头台是经过精心设计的,将人的脑袋塞到了铡刀之下,合上枷锁,无论犯人如何挣扎,都无法挣脱。
  而另外一侧,铡刀已经被拉起,等待着太监李永昌宣读圣旨之后,就松开绳索。
  “袁指挥!你说人的脑袋落地后,知道自己死了吗?”黎宜民突然大声的喊道。
  袁彬十分确信的说道:“知道,死后大约可以眨二十四次眼睛,是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和从脖子喷出血来。”
  解刳院对于弥留之际,人被斩掉了脑袋,还有没有意识做过研究,曾经解刳院的院判陆子才,和一个斩首案犯约好,若是有意识就眨眼,一共眨二十四次。
  陆子才答应了对方,死后把尸首缝合起来下葬,而不是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袁彬这等悍勇之人,每次听到解刳院的种种传闻,都只感觉手脚冰凉,解刳院的那帮医倌明明救死扶伤,可这种极度理性,让袁彬不寒而栗。
  柳溥服毒自尽之后,柳溥的儿子斩下了柳溥的脑袋献于大军进城,在埋葬之时,大明皇帝让礼部出了谥号,身首异处的柳溥下葬的时候,是被缝在一起的。
  “大明人,果然都是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恶鬼,连这个都知道!”黎宜民嘴角抽搐了两下,他本来抱着我有你无的想法,炫耀一下即将死亡的经验,结果大明却知之甚详。
  袁彬嗤笑了一下,反问道:“如果我们是恶鬼的话,你又是什么?你如此的残暴,就不怕到黄泉路上,被冤魂撕得粉碎吗?”
  “大明要感谢你,不是你的无道,大明想要王化安南,还要等好久好久。”
  黎宜民终于面露恐惧,面色煞白,犹嘴硬的说道:“你有一天也会死的!也会死的!”
  恐惧来源于未知,而黎宜民即将前往那个未知的世界,而那个未知的世界里,有无数的冤魂在等待着他。
  袁彬立刻说道:“但绝对不是刑场。”
  即便是黎宜民马上就要死了,袁彬一点都不客气,没有一点死者为大的觉悟,往黎宜民的肺管子上戳。
  于谦看着台上的黎宜民,沉默不语。
  黎宜民杀死他的二弟和阮氏英上位之前,整个安南共计有千五百万口,这是个大概的数据,不算隐户和入山林的百姓。
  但是入安南的这三个月,于谦看到的除了尸体还是尸体,整个安南预计还有九百万口都得庙里去烧柱香。
  一个明明不缺粮食的地方,却遍地都是饥民,四处都是悍匪。
  李永昌读完了圣旨,陈懋拿起了桌上的签子扔到了地上,大声的说道:“行刑!”
  刽子手松开了绳索,铡刀飞一样落下,黎宜民的脑袋应声落下,滚了几圈,落到了台下。
  只有一个脑袋的黎宜民用力的眨眼,而后一条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的野狗,叼走了黎宜民的脑袋。
  在黎宜民之后,还有近千余人斩首。
  这就是黎思诚提的条件,黎宜民必须死,因为只有黎宜民死,围绕在黎宜民身边的那些势要豪右和走狗们,才能得到真正的审判,为他们的罪行付出代价。
  黎宜民第一走狗莫氏上下,被大明军族诛。
  黎思诚一直抓着太师椅的扶手,咬着牙口,一声不吭的看着一颗颗的人头落地,整个刑场血流成河。
  一名来自大明皇宫的画师,不停的在画纸上勾勒着这一幕,黎宜民的脑袋被野狗叼走、百姓们振臂高呼、刑场上血流如注、监刑官们正襟危坐等等,在画师手中出现了轮廓。
  这一幕看似残忍,却是最大的仁慈和正义,吊民伐罪的正义。
  在所有人头落地之时,不远处的升龙城忽然响起了烟花爆竹的声音,戒备的大明军还以为枪响,面色极其紧张,以为是有黎宜民的残余势力在作乱,探明之后,才知道是升龙城的百姓在贺新岁。
  过年点烟花爆竹是习俗,升龙城自然也有这样的习俗,街头甚至出现了舞狮,城中张灯结彩,不过对于升龙城,对于安南百姓而言,今天真的过年了。
  围观斩首的升龙百姓,
  有的在狂笑、有的眉头紧蹙、有的哭天抹泪,人生百态各有不同,绝大多数的百姓都是欣喜若狂。
  “陛下既然下旨斩首黎宜民,言而有信,广南国和清化七府今日归化大明,希望大明能够…善待安南。”黎思诚紧绷的身体随着漫天的烟花爆竹升起终于放松了下来。
  于谦站起身来,笑着说道:“自明日起,再无安南,只有交趾。”
  黎思诚看着欢呼雀跃的百姓,用力的说道:“但愿如此,从此以后,再无安南。”
  对于安南而言,从今以后成为大明人,似乎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背靠大树好乘凉,当然前提是,这棵树足够遮阴蔽日。
  黎思诚拿出了自己的安南国王印绶,按在了盟书之上。
  缇骑们在袁彬的指挥下,按个点检着死者的名录,甚至被啃得只剩下半个的黎宜民脑袋,也被缇骑们找了回来。
  缇骑们要保证陛下的意志得到了最彻底的贯彻,即便是脑袋落地,也要确认都已经死透了,并且进行最后一次验明正身。
  袁彬一直忙到了日落时分,才回到了太尉府中,太尉府正在换牌额。
  柳溥的儿子柳承庆要搬离太尉府,袁彬得到了敕谕,这太尉府换牌为安远侯府,仍然留给柳承庆作为海外侯府。
  郡县安南之后,再无安南,只有交趾,交趾成为大明的四方之地,按理来说,这柳承庆明明是海外侯爵,不得入明,柳承庆全家应该搬到六合、八荒之地才是。
  景泰十年大年初一,安南才改名交趾。
  所以柳承庆的侯府的的确确、明明白白的建在了海外的六合之地,不是柳承庆不遵皇命回明,而是大明向安远侯府而来。
  这是柳溥知道了天命,竭尽全力为大明做事,一死以报皇恩换来的。
  袁彬和唐兴不日就要启程回到广州府,便多叨扰了几日,没有挪窝。
  “你这是…”袁彬看着唐兴身边的女子,摇了摇头,这放荡不羁的唐兴,在办完正事之后,又勾搭了个女人。
  很显然,唐兴这样的男人,真的是走到哪里,播种到哪里,不过稍微想想,袁彬也就释然了,指不定谁勾搭谁呢。
  唐兴两手一摊说道:“你清高,你了不起!那郑氏女,说送人就送人了,我这不是被缠闹的没办法了吗?”
  袁彬看着那靓丽女子一脸心甘情愿的样子,也只能摇摇头,毕竟是唐兴的私事。
  “我今天听到个传闻,你想不想听听。”唐兴神秘兮兮的说道。
  袁彬一愣好奇的说道:“哦?说来听听。”
  唐兴低声说道:“这老大黎宜民不是个东西,但是那老四黎思诚,啧啧,据说浚国公请黎思诚来升龙城监刑的时候,整个麓南诸国,都派了使者,到了清化府。”
  “嗯?他们想干嘛?”袁彬眉头一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
  唐兴坐直身子连连摇头说道:“这个暹罗、真腊、老挝、缅甸,还有渤泥等地,这些人自然是不想看到大明在万里海塘扬帆万里,耀武扬威的,如果连安南都输了,他们这些人更没有抵抗的份儿了。”
  “要不说这老四是个人物咧,这帮人到了清化府共襄盛举,连那个丁烈都在劝老四,这老四只了一句,就动身来到升龙城了。”
  “这老四说:仗是在安南打的。”
  安南上下都觉得老四是个人物,柳溥、唐兴、袁彬也认为老四是个人物,连陈懋、于谦也认为老四是个人物,陛下也觉得老四是个人物。
  这老四还真是个人物,他很是清楚,仗是在安南打的,再打下去,无论胜负,都是安南输的体无完肤。
  大明和安南,同文同种同宗同源,就连那第三等的越人,绝大多数都是秦汉魏晋隋唐时候的侨民,打的一地狼藉,不是让一群猴子看笑话是什么?
  “你怎么知道的?”袁彬满是疑惑的问道。
  唐兴看了看身边的女子,笑着说道:“这位,丁烈的女儿。”
  袁彬乐了出来,不住的摇头,继续写着塘报。
  而此时的陈懋和于谦,看着面前的交趾的堪舆图,不停的比比划划。
  “黎宜民死了,就是剿匪灭兽、劝百姓下山出林了。”陈懋看着堪舆图上的一片片密林、一座座的山头,只能感慨这黎宜民真的是作孽无数。
  陈懋在福建积累了非常丰富的治理地方经验,知道眼下的当务之急,安定民生,首先要清理各地的流匪,杀掉猛兽,要知道此时的交趾全境,即便是在升龙城都能看到鳄鱼龇牙。
  劝百姓下山是个细致活,对于陈懋而言,这不是什么难事。
  总结来说,就是安土牧民。
  于谦犹豫了下说道:“浚国公,陛下让浚国公留在交趾,实在是无奈之举,当年若是英国公留在交趾,也没有这么多事儿了。”
  云南有黔国公府,所以无论麓川如何反复,云南都是大明疆域。
  把浚国公府留在交趾,是陛下对安南长治久安的思量。
  这对浚国公府不太公平,交趾交趾,人的脚指头的地方,自然没有大明顺天府和南衙富硕,在这边就是为大明戍边。
  要知道大明讲武堂的勋军们,若是想领兵,第一年考不过就要戍开平卫,再考不过就是戍交趾三卫。
  这等同于流放之说。
  “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陈懋笑着说道:“戍边也挺好的,交趾得天独厚,大抵是三个浙江了,人丁也和浙江大抵相同,不算贫瘠之地。”
  交趾一年三熟,的确是称得上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而且也算是地广人稀,三倍浙江的面积,人数和浙江大抵相同,不是贫瘠之地,休养生息,发展几年,交趾不会太差。
  于谦的手在堪舆图上划了一下说道:“攘外必先安内,交趾十五府内部安定之后,要向西扩,一举解决麓川反复之事。”
  想要大明的西南方向安定,必然要郡县安南,这是稳定的一切基石,而后由云贵南下,由交趾西进,方才有彻底安定麓川的可能。
  麓川安稳,则云贵川黔的生苗就不会被人挑唆生事了。
  大明郡县安南的目的,也有平定麓川反复、云贵川黔生苗民变的意图,打下安南,是大明开疆拓土的开始,而不是结束。
  陈懋看着漫山遍野的山林无奈的说道:“这些树木就是他们最好的伪装啊,想进入麓南,难啊。”
  于谦摸出一本题本,颇为郑重的说道:“此事不难,麓南,老挝、缅甸、暹罗、真腊等地,盛产柚木,而柚木是造船最好的木料,眼下大明需求极多,只需要大肆采买柚木,他们自己会把树木全部伐光,麓南便没有密林作为依仗了。”
  这都是郡县安南之前,都已经有了粗略的计划,也是大明政治胜利、经济胜利、文化胜利的一部分。
  “他们以密林遮蔽,怎么肯自毁长城?这不是让他们自己杀自己吗?”陈懋看完了题本,眉头紧皱的问道。
  这些麓川小国宣慰司们,不就是仗着密林密布,大明军行军不便,才敢生事吗?
  我杀了我自己,在逻辑上,的确是个悖论,可似乎古今中外,都是如此。
  麓川有麓北的孟养宣慰司、麓川平缅宣慰司、木邦宣慰司、而麓南有缅甸宣慰司、大古剌宣慰司、八百大甸宣慰司、底马撒宣慰司、老挝宣慰司,这是大明在麓川的八个宣慰司。
  这八个宣慰司从洪武年间就开始反反复复,左右横跳,大明横强,则低眉顺眼的祈求大明的庇佑,大明稍弱则侵略如火,袭扰云南、贵州、广西等地边镇。
  老挝宣慰司再往南就是暹罗、真腊、占城。
  暹罗、真腊、占城、安南都有杀掉大明使者、抢劫大明商货的例子在。
  八个宣慰司、四个藩属朝贡国,距离大明这么近,为何还敢这么嚣张?
  一来在大明强盛的时候,他们就会趴在地上摇尾乞怜,他们狷嚣多数都在大明势弱之时。而大明朝中也有风力【修文德以来之,何劳勤兵于远】的幻想,以及大明的主要军事矛盾集中在北方等原因,大明也腾不出手来收拾他们。
  二来,就是得天独厚的密林优势,这些热带雨林,动辄千年古树遮天蔽日,道路不通行军困难,瘴气密布遍地蚊虫、天时地利人和等天然因素,大明征伐困难。
  可以说,八个宣慰司、四个藩属国,敢如此反复横跳,是仗着密林遮蔽,这是他们最大的保护伞。
  于谦面色古怪的说道:“浚国公平日忙于军务,可能有所不知,眼下大明所用的所有柚木接来自麓北,孟养、麓川、木邦以及缅甸地区。”
  “而且输送量极大,麓北及缅甸出现了大片荒芜之地,逾百万亩退林为田,密林已经不在,若是大明继续这么造船下去,整个麓川皆是良田也未尝没有可能。”
  我杀死我自己,这件事不是于谦对未来的推断,而是正在发生的事实。
  大明产业的变化,正在对麓川造成一种沧海桑田的变化,这片自古沉寂的地方,正在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大明蓬勃发展的造船业,对优质木材的需求量极大,质地稍微松软的榉木等树木,也能造船,也就是勉强可用罢了。
  有柚木当然要用柚木。
  为了满足大明产业需求,麓川的密林正在缓慢而坚定的消失。
  而大明正在等待着那一天的到来。
  陈懋这才恍然,笑着说道:“原来如此。”
  于谦在堪舆图上点了点红河流域说道:“在清理了匪患之后,应当组织民夫疏浚交趾水路,云南等地的铜料、桐油、三七等物,由红河而下,从水路运抵大明市舶司,更为便捷,木料自水路,节省成本。”
  “顺化市舶司以及岘港的筹建,也要尽快。”
  顺化府位于交趾十五府的最南端,再往南就是占城和广南国了。
  占城国王被俘虏,会被改为三府,而广南国也会被改为广南府,这些都需要理清楚交趾事后,再行图谋。
  占城和阮氏的广南国,就是一栋破房子,那也要踹一脚才能塌,大军不到对方是不可能的投降的。
  于谦并没有【修文德以来之,何劳勤兵于远】的幻想,若是真的修文德就可以开疆拓土,那此时宝座上还是稽戾王。
  这都是交趾发展规划上的事儿,陈懋和于谦都清楚,此时提起,只是强调,在交趾完成政治、经济、文化胜利之后,仍然要王化麓川,永绝后患。
  陈懋愣愣的看着堪舆图,欲言又止,颇为无奈的说道:“我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只能希望我大明励精图治,后辈图强。”
  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陈懋现在已经骑不了马了,他入城的时候骑的是牛,虽然还能撑几年,但是王化麓川的盛况,陈懋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陈懋尤其反感这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搞得大明军乌烟瘴气。
  军队是最僵化的地方,因为军令如山倒,军队需要的是服从而不是有那么多的想法,兵法说要因时而动,要是那么容易就好了。
  二十四年的兴文匽武,让大明军这个最僵化的地方,从上到下溃烂,陈懋是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陛下已经登基十多年,这十年来,大明的军事实力在快速的恢复着,可惜,陈懋看不到大明军重新惶惶如日的那一天了。
  陈懋守交趾,便是再无回大明的那一天了,他其实有很多话要说,但是最后他只留下一句励精图治,后辈图强,不要破坏陛下的一片苦心经营才好。
  和杨洪一样,作为军将,陈懋不方便太过于激进的表达自己的政治观点。
  “会的。”于谦看着堪舆图悠悠的说了一句,他在宽慰陈懋,对政治早已看透的于谦知道,历史是螺旋上升的,反复是必然出现的。
  等到陛下龙驭上宾的那天,那些怀恨在心的家伙,必然反攻倒算。
  只希望到时候,不要再像正统十四年那么惨烈。
  景泰十年大年初一,安南国正式除名,交趾承宣布政使司复设。
  天明节后,沐璘带着云贵边军离开了升龙城,回到了云贵,袁彬、
  唐兴带着黎思诚先行一步,回到了大明觐见陛下。
  一个月后,清化军解甲归田,于谦、张懋、朱仪、石彪、蒋琬等人,离开了升龙城,带领京军班师凯旋。
  朱祁钰起了个大早来到了电白港,大军凯旋,朱祁钰都会亲自迎接凯旋大军,这是自宣府之战后,形成的传统。
  电白港,早在南梁时候,高凉县就开始开辟海路,历经数百年的发展,逐渐形成了:高州船(产地在博贺、电城沿海)、广东船、潮州船、海南船,四大船系的岭南四船。
  遮天蔽日的船帆,将南洋的象牙、犀角、翡翠、珠玑、玳瑁、香料等物带回大明,而数量广众的茶叶、瓷器、丝绸、铁器、笔墨纸砚等物,带到了南洋。
  而今日本来应该是电白港最繁忙的时候,但是所有的船都在港口静静的等待,没有入港、出港、装卸货物,因为大明军今日凯旋。
  六千九百人的神电卫主持外围的防务,防止有人趁机生乱,而三千缇骑拱卫在观澜阁等待大军凯旋的大明皇帝。
  广州市舶司就设立在电白港二十里之外,而在电白港修着一个圆形的万国城,任何外番蛮夷入大明,都要住在万国城中,由神电卫军看护,没有路引,出城则格杀勿论。
  朱祁钰站在观澜阁上,看着海面,任由带有咸味的海风吹拂着衣服猎猎作响。
  今日的天气极好,如同蓝宝石一样的湛蓝天空,万里无云,海面之上碧蓝如洗,偶尔能看到有鱼跃出水面,或者海鸟俯冲而下,冲入水中而后再从水面跃起,越飞越远。
  一条鲸鱼腾跃出水面,而后重重落下,引得众人啧啧称奇。
  “陛下,能看到海宁号和庐江号的桅杆了。”兴安俯首说道。
  朱祁钰看到了海面上,朦朦胧胧出现了一大片的桅杆,影影绰绰看不清楚,最高的两个的确像海宁号和庐江号的桅杆。
  他拿起了千里镜看了许久说道:“确实是,走。”
  兴安甩动了拂尘,举起鲸鱼形的钟杵,铸有篆文的华钟发出响声,兴安阴阳顿挫的大声喊道:“起驾!”
  朱祁钰身着冕服登上了大驾玉辂,十八匹骏马以九六三的队形拉动辂车缓缓前行,绣龙描凤的伞盖随风飘动,行进的车马銮铃叮咚,百官小吏紧紧跟随着辂车向着栈桥而去。
  八神呵跸,千官景从;回轸还衡,祲威盛容。
  朱祁钰的大驾玉辂停在了高大的点将台之前,等待着大军等岸。
  参加凯旋大典的是参战的大军,远征安南,即便是没有人头赏的头功牌,也有齐力牌,所以三万京军都会参加。
  朱祁钰就站在点将台上,看着大明京军如同一汩汩洪流,从栈桥上汇集到了点将台下。
  三万人下船、至点将台下、列队需要很长的时间,朱祁钰就站在龙旗大纛之下,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大军再次齐聚于此。
  “臣等不辱军民,凯旋而归,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于谦带领诸多将领行礼,朝拜天子。
  朱祁钰不喜欢跪礼,缇骑、京营大抵都行半礼。
  “平身。”朱祁钰的手向前虚伸,满是笑意的说道。
  这只战无不胜的大明京营,完完全全是朱祁钰培养的,这次郡县安南战事中,这三万人都是精锐中的精锐,承担的都是攻坚的任务,比如决定升龙城之战胜负的多邦城,就是由京军攻下。
  朱祁钰完全有资格为这支战无不胜的大军感到骄傲和自豪。
  他抓着龙旗大纛喊道:“大明军威武!”
  “陛下威武!”已经站起身来的大军,声嘶力竭的喊着,声音直冲云霄,似要把云霄的云朵冲散一般。
  “陛下威武!”
  “陛下威武!”
  喊声经久不息,回荡在海面之上,惊的海鸟仓惶逃离。
  朱祁钰伸出两只手,不断的向下压着,良久之后,呼喝声才慢慢停止。
  “兴安,宣旨。”朱祁钰坐到了宝座之上,等待着兴安宣旨之后,就开始论功行赏。
  两个小黄门拉开了圣旨,兴安阴阳顿挫的声音在点将台上响起:
  “大将征夷瞻气豪,腰悬秋水鴈翎刀。”
  “风吹金鼓山河动,电闪旌旗日月高。”
  “天上麒麟原有种,穴中蝼蚁莫能逃。”
  “太平颁诏回辕日,亲与将军脱战袍。”
  宣读圣旨之前,是一首诗,显而易见,这肯定是陛下亲自写的,而不是找文人墨客代笔,因为陛下诗词向来如此,不讲格律。
  听陛下的诗,主要是听陛下的意思,显然对于大明军得胜还朝,陛下大悦,还写了一首诗送给大明军。
  “逆淙父子蛮土贼臣,夷裔小丑乘机危乱,辄肆凶奸敷虐夷民,僭称大号伪置官属。甚至干犯不法,擅作大诰,表天阙辄用王章…”
  这一次宣旨,朱祁钰一共赐下了七块奇功牌,两万
  余枚头功牌,万余枚齐力牌,三万京军因为悍不畏战,斩杀广众。
  “于少保辛苦了。”朱祁钰看着于谦两鬓的斑白,言真意切的说道。
  “为陛下尽忠!”于谦看着胸前的奇功牌,站直了身子,满是笑意的说道。
  虽然已经领了数枚奇功牌,但是谁会嫌奇功牌多呢?
  朱祁钰是有些歉意的,毕竟应该给于谦一个国公,可是处于种种考虑,最后没给。
  大明的公爵可不是那么好拿的,下次不知甚么时候了。
  朱祁钰来到了张懋的面前,给张懋挂上了奇功牌,拍了拍张懋的肩膀,笑着说道:“辛苦。”
  “为陛下尽忠!”十九岁的张懋十分激动的大声喊道,这是他的第一块奇功牌,也是作为英国公第一次为大明立下了战功。
  朱祁钰看着朱仪,郑重的将奇功牌挂在了这个勇夺冠军旗的年轻人身上,拍了拍他的胳膊说道:“年轻有为,不辱成国公府威名!”
  在年轻一代,最能打的就是朱仪了,而且冲锋陷阵,悍不畏死。
  “为陛下尽忠!”朱仪挺直了腰板,掷地有声的喊道。
  此战,他带领京营,第一个攻破了谅山府、攻破了多邦城,以先锋军的身份,进入了升龙城,这一战,他恢复了成国公府的武勋爵位。
  石彪、蒋琬、马云等接连授勋。
  石彪和武清侯石亨是叔侄关系,但是石彪是凭借着自己彪悍的战绩获得了大明的世系伯爵。
  定西候蒋琬,在徐州城差点就死了,如今也站在了点将台上接受大明皇帝的授勋。
  马云是大明水师的番都指挥。
  还有一枚奇功牌,是授予远在交趾的浚国公陈懋,这位老将,会戍守交趾,直到生命的尽头。
  头功牌的授勋也开始了,一共遴选了功勋卓著的一百零八人登台授勋,每一个,朱祁钰都很认真的给他们别上勋章,而后勉力几句。
  两万余头功牌,是大明的军的中坚力量的中坚。
  授勋之后,朱祁钰袖子一卷,大声的喊道:“犒赏三军!”
  朱祁钰在观澜阁大宴赐席,奇功牌和一百零八名头功牌都在观澜阁坐席。
  赢了,这里坐的便是英雄,输了都是罪人,战争总是如此,赢家通吃,败者食尘。
  战场上打不赢,一切等于零。
  朱祁钰仍然是滴酒未沾,随时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是他对自己的要求。
  “于少保,你们在战场上,是怎么分辨敌人伪装成为大明军偷袭的?”朱祁钰有些疑惑的问道,因为在军功簿上,有好多敌人伪装偷袭被识破的战功。
  大明有着极其恐怖的连坐制度,叫做《连坐领兵官赏罚例》,详细规定了杀良冒功的惩罚,朱祁钰不是怀疑大明的军队在杀良冒功,而是疑惑对方伪装成大明军,却无一得手。
  同文同种的安南军队大喊着‘弟兄们,自己人’,想要偷袭大明军,结果无一被识破。
  “陛下,十里不同音,他们一张嘴就知道了。”于谦犹豫了下又说道:“其实不张嘴也能知道。”
  “哦?他们不张嘴也能知道?”朱祁钰大为惊讶的问道。
  于谦想了想解释道:“安南军普遍矮小,面色黝黑,大抵五尺或者不足五尺,见面多衣衫不整军备不足,而且军纪极差,站无站相、坐无坐相、行无行相,老远一张望,就知道是贼人了。”
  “原来如此。”朱祁钰得到了个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答案。
  根据《连坐领兵官赏罚例》的规定,中上、中中免究,中下等将官量罚。
  十之十赏为超等,十之九赏为上上,十之八赏为上中,十之七赏为上下,十之六赏为中上,十之五赏,为中中等。
  十分之五以下为中下等。
  比如射击训练中:再约有一百步内,再立四五尺土堆一个,如贼至此堆。则用射远神臂、强弩、弓矢、火箭、鸟铳、佛朗机等器,击之。
  一百步内立一个四五尺的贼寇土堆,上面放个瓦罐当成敌人进行射击。
  该队百人,如果只有四十九个人打中,就要受罚了。
  将兵一体受罚,处罚之后,全卫所都知道,你因为训练不达标,走到哪里,你这队都会被指指点点,看不起。
  景泰年间,鸟铳七步之外的命中率极为感人,全靠感觉而不是瞄准,严苛的条例缔造了大明军的军纪,到了战场之上,是不是大明人一眼就能看出来。
  黎思诚也在下列坐席,听到于谦的话,他低声不语,于谦说的是实情,安南军队的军纪涣散的另外一个原因,那就是兵源素质极差,个头矮小、面色黝黑,想要伪装成大明军,就没那个先天条件。
  良家子参军和拉壮丁参军,兵源素质天差地别。
  大宴赐席主要就是吃个氛围,在这种场合上,没人会敞开了喝酒,喝的酩酊大醉,殿前失仪,陛下不在乎,那些朝里的清流言官们在乎,嘴皮子可不饶人,几多麻烦。
  朱祁钰给大军放了三天的假,再修整十五日之后准备回京事宜。
  大明皇帝在外快两年了,该回去了,再不回去,襄王殿下该找根绳把自己挂起来了,确实有些撑不住了。
  次日清晨,朱祁钰刚刚洗漱用过早膳来到御书房,兴安就俯首说道:“陛下,于少保求见。”
  “这么早?等了多久了?快宣。”朱祁钰看了看时辰,他给于谦放了三天的假,舟车劳顿需要休息。
  “臣拜见陛下,陛下圣躬安否?”于谦俯首行礼,休息了一夜的于谦,精神灼烁,丝毫没有打了一场打仗的疲惫。
  “朕安,平身,赐座。”朱祁钰示意兴安上茶,疑惑的问道:“这么早来是有甚么事吗?”
  于谦目光带着探寻的说道:“臣昨天回来就听闻陛下弄了个蒸汽机,时人皆啧啧称奇,臣按捺不住好奇,就过来看看到底是什么。”
  能让陛下投入了将近半年多捣鼓出来的玩意儿,于谦可不认为陛下就是玩玩而已,而且听说可以代替畜力,居然和御马监的良驹之力,实在是让于谦太好奇了。
  “既然于少保问了,那朕也不能藏着掖着,先看看图纸喝杯茶,我们再去瞧瞧实物。”朱祁钰示意兴安去取图纸来。
  蒸汽机的图纸并没有迭代,依旧是双动活塞蒸汽机,朱祁钰对着图纸给于谦讲解了一下其中的原理。
  于谦全程都瞪大了眼睛,目瞪口呆的听完之后,心服口服的说道:“激铜轮自转之法,加以火蒸气运,真的是巧夺天工,臣为陛下贺,为大明贺!”
  生产力是什么?生产力是具有劳动能力的人,和生产资料相结合,形成的改造自然的能力。
  毫无疑问面前的蒸汽机就是生产力的一种。
  陛下御马监的良驹其价几何?那可不是六两半银子一匹,那是千金难求之物。
  于谦颇为赞叹的说道:“此物装到马车上,是不是就不用马拉车了?妙物,妙物啊!”
  “现在个头太大了,装不到马车上。”朱祁钰摇头说道,小型化还得等段时间,朱祁钰一直在推动大明的工匠对蒸汽机进行小型化,争取将它装在马车上。
  朱祁钰摇了摇头说道:“有人说,这马力都节省了,更加节省人力,人力节省了,百姓就懈怠了,百姓懈怠了,就会惹是
  生非。说什么,机器一转,人心不古。”
  于谦愣愣的看着陛下惊讶的说道:“这这这,谁在胡说八道?不如送他去辽东煤钢厂几年,自然就说不出这等混账话了。”
  “读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管子曰: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上服度则六亲固,四维不张,国乃灭亡。下令如流水之原,令顺民心。”
  “百姓中日疲于奔命仅望片刻安宁,仅得喘息之机再为安生奔波,令顺民心,此物大利大明啊,陛下!”
  政令的就像是流水也应该有源头,而政令的源头就应该是顺乎民心,方能长治久安,方能四维(礼、义、廉、耻)皆张,国恒不灭。
  这东西陛下耗费了这么多的心思捣鼓出来,显而易见,是为了让百姓们不再那么辛苦劳累,是令顺民心的具体表现,决计是和亡国二字,扯不上一厘钱的关系。
  朱祁钰摇头说道:“翰林院的一个文林郎,叫邹允隆,是正统七年二甲第五名进士出身。”
  于谦这才恍然摇头说道:“他啊,那就不奇怪了。”
  正统七年三甲第六名是姚夔,就是江西左布政方伯姚龙的表哥,此次郡县安南,姚夔在云贵安定大明后方。
  同一批进士、同为名门望族出身,但人和人的差距,有时候比人和狗之间的差距还要大。
  这个邹允隆,于谦还真知道。
  邹允隆是福建泰安人,做人做事极其古板,是标准的崇古儒学士,十分不喜欢改变,时常对解刳院、太医院、十大历局、讲武堂、讲义堂、讲义堂、巾帼堂提出尖锐的批评。
  邹允隆张口闭口就是祖宗成法,反对革故鼎新,甚至可以说是有些冥顽不灵。
  不能把大明儒学士一概而论,这个概念实在是太宽泛了,崇古的酸腐儒学士也是极少数,大部分的儒学士,都抱着一种看看再说的态度,如果有用,自然是五脚朝天,大喊圣明,如果没用,抓到了把柄,那也是群而攻之。
  “走,去看看朕的蒸汽机?”朱祁钰站起身来,邹允隆的奏疏朱祁钰已经留中不发,到底有没有用,留给实践去证明便是。
  南塘别苑建了水厂,水厂之内的水源,取自白云山的溪水,沉淀之后,仍要过滤才通过管道供给匠城使用,这些水仍然是生水,不能直接饮用。
  在卫生与预防简易方中,胡濙倡议喝热水,不喝生水,防止生病,大汉的天之骄子冠军侯霍去病就是服用生水,可是柴米油盐柴字当头,柴、煤的价格能够降下来,大明的百姓才能实现热水自由。
  实现热水自由,已经成为大明再次伟大这个纲领之下的一个重要议题。
  在南塘水厂,于谦第一次见到了咆哮的蒸汽机,不停的带动着龙尾车,将水从沉淀池之中抽出,送入过滤池之中。
  “此物,大利大明,大利大明啊。”于谦用力的击掌说道:“我已经迫不及待的希望能够看到它能够装到车上了。”
  人人都能用上和大明御马监良驹,那是什么概念?对大明是何等的意义?在军事之上,在海贸之上,在民生之上,蒸汽机的出现,又会带来什么样的变化?
  于谦感觉自己的想象力已经不够用了,而这一切,都是出自陛下之手。
  朱祁钰看着咆哮着的蒸汽机笑着说道:“朕不敢居功,朕起初以为十分简单,但是这东西能够出现,不是朕天马行空的想法。”
  “要将它造出来,是大明无数工匠们彻夜不休,群策群力的结果,是他们一点点改良钢材质量、一点点提高气密性,解决了一个又一个问题。”
  “它属于大明。”
  朱祁钰是双动活塞蒸汽机发明的牵头人,但是具体的落地,还是得依靠人,人,才是这一切的根本原因。
  “陛下圣明。”于谦十分恭敬的说道。
  蒸汽机的小型化、标准化,仍然在如火如荼的进行着,朱祁钰和于谦这对儿君臣,在蒸汽机面前站了许久许久,对着蒸汽机的运用提出了许多的构想。
  于谦对机械的热情,可能不如大明的铁匠皇帝朱祁钰,但是于谦对于改善民生,太平之世有着矢志不渝的追求。
  而后朱祁钰和于谦在南塘匠城周围的大明官厂转了许久。
  日渐晌午,眼看到了饭点,朱祁钰开口说道:“于少保不在这段时间,广州府又出了不少的乐子,朕今天本来打算去看热闹的,于少保要不要一起去看看?”
  于谦满脸笑意,陛下对看热闹这件事,真的是一如既往的喜欢,他立刻说道:“臣刚回来就有热闹看了?荣幸之至。”
  “那就走着,去蹭一顿饭。”朱祁钰上了车驾,为了方便看热闹,朱祁钰穿的是常服,并不扎眼。
  “于少保对费亦应搞出的拆股认筹,还有印象吗?”朱祁钰说起了往事,今天这个热闹,和拆股认筹是相同的。
  “自然记得。”于谦点头说道。
  朱祁钰颇为
  无奈的说道:“今天这个事儿,其本质上和当初的卖身契、三桅大船拆股认筹是一样的。”
  “只不过费亦应太善良了,他居然真的把船给拆成了股,还真的把海贸的收益分给了认筹的人,而不是通过做高成本,降低利润来减少分红。”
  小农经济向商品经济蜕变的过程中,必然会出现一系列的阵痛和历史教训,这是历史发展的规律,朱祁钰已经极力去避免这些事儿的发生,但是阵痛和教训,都是历史滚滚向前要付出的代价。
  朱祁钰来到了一座极其宏伟的酒楼之前,这座酒楼高约五层,比南衙的烟云楼还要阔气许多。
  他虽然说是过来蹭饭,但并不会在这里吃饭,而是在车驾上吃了点糕点垫了垫肚子,等回到了南塘别苑再吃饭。
  朱祁钰下车之后,车驾被拉到了后院,朱红色的波斯地毯,从下车的地方铺到了房内,十分豪奢,入门之后,店里的小二看到请帖,高喊一声:“贵客五位,楼上雅间请!”
  到了雅间, 朱祁钰手里有一本册子,这本册子,名字叫《万里海塘风土志》,上面是万里海塘诸多国家的风土人情,丰富物产,改编自马欢的《瀛涯胜览》。
  只不过这本风土志上,把马欢提到的危险、土著袭扰、鳄鱼大猩猩龇牙等等全部省略,在这本风土志中,万里海塘成了遍地黄金的人间神国。
  “这是谁弄的?”于谦翻动着册子,面色五味成杂的说道。
  万里海塘的这些国家,都是蛮荒之地,而不是什么天上神国,最富硕的安南,大不如云贵川黔,更别提吕宋、渤泥、婆罗洲、爪哇等地了。
  朱祁钰将小册子仍在了一旁说道:“迁徙海外的侨民,就是那帮不愿意留在大明遵纪守法,又不肯在蛇头哪里搏命,只好缴纳了八成的移民税,移居海外的遮奢豪户。”
  “他们现在缺人啊。”
  “缺人?”于谦面露不解的问道,于谦还以为这帮家伙在海外搞奴隶制风生水起,乐不思明。
  朱祁钰确切的说道:“缺打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