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斯特·奈尔吉跟着自己的导师宾斯特·索吉行走在一片昏暗之中。
长长的阶梯不断向着地下绵延,仿佛要通到地狱。他从未想过，在雷塞尔星塔的地下，在那个他曾经泡过图书馆,参加过会议、做过实验的半公共建筑底下会别有洞天。
一层又一层的阶梯被走完，一扇又一扇沉重的大门嗡鸣着在他眼前打开,他跟在那个早应该看熟悉了的魁伟身影身后,第一次发现,或许他压根一点儿也不了解自己尊敬的老师。
每经过几段阶梯会出现一扇大门,偶尔他能看到穿着黑色服饰的人匆匆经过，他们穿着的衣服有着统一的款式，更显眼的是他们身上都会佩戴有一个相同款的银质徽章，那徽章和雷塞尔的校徽有些类似,唯一不同的是,雷塞尔的校徽是羽毛组成的惊叹号，而在这里,羽毛变成了利箭。
“每个学生到了三年级下半学期就要面临个人去向的选择,四年级的抉择方向有两种,因而校服也有两种。”
熟悉的老师说着赫斯特早应该知道的事情,然而不知为什么,在这匆忙的地下听来,却有种无比陌生的感觉。
不像一年级的绿,代表新芽；二年级的蓝，代表拓展；三年级的赤，代表蓬勃；四年级的雷塞尔校服有两种颜色,代表着两种不同的抉择，白色，选择自己想要从事的工作，或者当普通老师、当工人、当农夫、商人，交一笔切割费，然后从事一切你想成为的职业；金色，代表背起雷塞尔赋予的职责，服从雷塞尔的分配，去到雷塞尔安排的工作地点，去从事哨兵向导相关的工作，去到政府部门、警察局等等。
“其实，最优秀的学生，还有第三种选择。”
“黑色……”赫斯特·奈尔吉喃喃自语。他向来聪明，当看到地底下的景象时，顿时明白了一切。
“是的，黑色，夜军。”宾斯特·索吉赞赏地看向自己青睐的学生，“他们才是雷塞尔真正的精锐。”
他终于停下脚步，站定在一扇巨大的门前。
这扇门足有之前赫斯特见过的所有门的两到三倍高，即便与雷塞尔曝露地上的日塔正门相比都更要高大。大门是纯黑色的，黑曜石铺满了门扇，凶猛而巨大的角雕头像镶嵌在门上，一边一个，如同守卫要塞的猛士，嘴中衔着代表王权的剑与长矛。
角雕……光明王克莱斯特！所以那些市井留言里传说的雷塞尔可能与光明王有关的荒诞传闻竟然是真的？！
赫斯特的眼睛猛然瞪大了。
回看来路，头顶上是仿佛无限延伸的阶梯，阶梯的尽头是阳光、是蓝天、是吵吵闹闹的同学们，是如此正常的校园生活，走过这一程，却仿佛从一个世界步入另一个世界，直接从白昼步入黑夜，从光明走入阴影。
“夜军……”赫斯特琢磨着这个简单的词，从里面咂摸出了无比沉重的东西。
“本来想等你再成熟点再带你来这里，现在看来时间不等人，而且你也已经具备足够的能力。”宾斯特·索吉看向自己最得意的弟子，“加入夜军，从此你将成为隐秘战线的一员，忠于雷塞尔，忠于光明王，你的一生将为了某个伟大目标而奋斗，你将可能遭遇危险、远离家人，平静、平凡再与你无缘，也许你需要隐姓埋名，一辈子在某个地方奋斗，也许你会出生入死，历经艰险，甚至遭遇不公对待，到死也无赫赫声名、无财富傍身、无子孙环绕膝下，但是，终有一日，人们会记得你、铭记你，你的名字将被公布，名垂青史、万世流芳，你的亲戚、族人将世世代代以你为荣。
“离开这里，你将回归平庸生活，按照你曾计划的，毕业后进入地区警局，从一个小警察做起，也许凭着出色的能力飞快升迁，也可能因为复杂的职场人际而郁郁不得志，到了一定的年纪，你会找一个或许漂亮或许贤惠的女人结婚，生几个孩子，你将拥有平凡平静的一生，也许可以、也许不能，安安稳稳长命百岁，而发生在历史背面那些重大的、重要的事件你再无从得知更无法扭转，你的一生都将站在太阳之下，为了平庸的烦恼而烦恼，而在雷塞尔的就学时光或许将成为你生命中最为高光的时刻。”
“当”的一声，宾斯特·索吉取下背上的铁锤，重重拄在地上：“现在，你可以开始思考，然后选择。”
赫斯特·奈尔吉睁大了眼睛。
“老、老师，现在？”
“是的，我没有很多的时间，给你十五分钟，考虑好后，给我回答。”
……
“你真的考虑清楚了？”昏暗的、散发着臭味的房间内，勒布朗·冯尔曼询问萨德琳娜·皮埃尔。
在两人眼前的笼子里，原本关着从都德秘密押解而来的幸存者。那是一名哨兵，在他被发现的时候已经陷入了严重病变之中，他的五官融化，神智丧失，变得宛如中了病毒的野兽一般毫无理智，而他的精神体也深刻地映照出这一点，原本十分正常的一条黑曼巴变成了一条诡异的带肉翅的蛇。他们一起被关在笼子里，但是现在一切又发生了变化。
变异的黑曼巴不见了，这座牢笼里哪里都看不到它，仿佛它从未存在过一般，只有哨兵身边地上留下了一摊不起眼的深色印记，仿佛有人不小心用某种液体泼污了那里，留下了痕迹。而另一方面，原本看起来都不像是个人的哨兵却又慢慢地变回了正常的样子。
他蜷缩在黑暗里，紧紧闭着眼睛，本来融化了的五官像是重新被人塑了型，回复了原本虽然不算英俊但也不丑的容貌。他也不再像前几天那么暴躁，反倒像是一条想要冬眠却尚未完全睡去的蛇，活着，但对周围反应迟钝。按理来说，哨兵的样子看起来像是好转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一股远甚于前几日他身体融化时产生气味的臭味弥漫在整个空间里，就连勒布朗·冯尔曼都需要戴上口罩才能勉强呼吸。
望着眼前这个诡异的“人”，灰发灰眸的女教务长紧紧抿起了嘴巴。
“没有足够的实验体也缺乏成功实验的数据支持，那两颗结晶体全都被d拿走，短期内根本拿不回来，现在的我们就等于蒙着眼睛在悬崖间的独木桥上走，随时可能摔得粉身碎骨，就算这样你还要继续吗？”
“那么还有别的办法吗？”女教务长有些激动的问。她的声音压得很低，脸色却在苍白中带着不正常的潮红，与之相呼应的是她额头纱布上洇出的血迹，那是她在与扎布列的战斗中受的伤。
“您的后院已经开始蜃化，小光明王靠着弗莱伊·库克或许已经掌握了足够的证据，他甚至特意在我面前提到了杰罗姆……如果现在再不动手，我们以后难道还有别的路可走吗！”说到最后，女教务长终于忍不住地喊了起来，尽管那声呐喊也是压抑的、喑哑的。
艰难的路走了太久，时时刻刻哪怕是梦中都要控制自己的情绪，永远伪装成那个淡定、睿智的教务长，萨德琳娜·皮埃尔几乎已经忘了如何去宣泄自己胸中排遣不了的情绪。
勒布朗深深地看了女教务长一眼：“你要明白……”
“我很明白。”
“后果……”
“我愿意承担。”
“杰罗姆现在虽然没有意识，但他的身体还活着。”
“那不叫活着！！！”萨德琳娜的身体剧烈颤抖，“那不叫活着，那不是……不是……活着……”她的声音逐渐低了下去，有了咽音。
“谁也不知道宾斯特是不是已经起了疑心，上次如果不是伍德有意放麦克斯进来，让他俩遇上，现在我们或许已经被发现了。”萨德琳娜看向勒布朗，“阁下，我感谢您一直以来对我的帮助，我请求您也恳求您，给杰罗姆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希望！”灰发灰眸的女教务长说着，深深地冲着勒布朗·冯尔曼鞠躬。
良久，勒布朗深深叹了口气，拿起了桌上的尖刀。
“为了尽可能保证‘种子’的活性，我将在他还活着的时候打开他的颅骨，取出里面的变异结晶体，通过简单的净化后再移植到杰罗姆的大脑中，期盼这外来的精神体能刺激他的大脑复苏，挖掘出他的求生欲。在这过程中，可能会发生许多变数，我需要有人全程保护我的安全。”
萨德琳娜抹了把眼泪，坚决地点点头：“好，我会守在您的身边。”
“手术也许会失败……”
“不会有比现在更糟的情形了。”萨德琳娜抹去眼角的泪花，“您放心，我真的已经做好所有准备！”
勒布朗看着她，过了良久，叹了口气：“那么，我开始了。”
萨德琳娜深深致意，退到一边。忽然，她若有所感，转脸望向角落。在那里立着一排实验器皿，其中一部仪器的顶端蹲着一只金毛藏酋猴，此时正定定地盯着她直看。
“陛下……”萨德琳娜失声喊道。
她看到那双往日是金色的猴眼，此时已经完全转变成红色，这只小小的精神体不知为什么在这一刻令她无比恐惧，甚至心惊肉跳。一种说不上来的直觉令她快速移开了目光，而后她便看到了勒布朗正在做的事情。
尖刀在这位老先生手中宛如最称手的工具，他是如此耐心又细致，只不过往常他的耐心细致是应对课本或实验，现在却是应对一个活人。
他飞快地在那名哨兵头顶忙活。女教务长看着这位令人尊敬的前辈剃去哨兵的头发，然后在他脑壳中心的部位划开十字切口，再然后顺着十字切口将尖刀头伸进去，就像是撬开一个核桃那样，他沿着那四条线慢慢地剥开这人的头皮。在这过程中，那名哨兵始终双眼无神，浑浑噩噩，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然而萨德琳娜却忽然发现，哨兵左手的食指与中指时不时地就会颤抖一下，就像是风中的落叶，下一秒就会飘落。
难道他还有意识？难道他还有痛感？
“别瞎想，萨德琳娜！”灰发女教务长的耳边响起了发自内心的斥责声音，“别瞎想，那个哨兵明明已经死了，他既不会痛也不会叫，只是身体还活着。而且就算他没死又怎样呢，他的亲属家人全部都在那场灾难中死亡了，再不会有人等他回家，没有人！与其让他这样不人不鬼地活着，倒不如把生的机会留给更需要它的人，留给我的杰罗姆……”
女教务长想着，虔诚地在胸前画了个半圆，向她信仰的神做出祷告。
……
沉重的压力牢牢压在了这个坑的顶部，精神负荷不断增大，就像是这脉冲有意识，也知道这里有人在与它对抗一般。
劳尔实在受不了了，眼泪水像开了闸的洪水奔涌而出。
“好重、好冻、好难受！”他也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在痛苦的顶端自然而然地说出他的感受。
随即，绿色的精神潮水便如同温暖的泉水一般流了过来，虽然只有丝丝缕缕，却让快要跪倒在地的小胖子重新有了力气。
“弗莱伊……”不用看也知道，那是谁在保护他。
弗莱伊却没有空搭理劳尔，他在思索对策。
精神脉冲是没有重量和温度的，劳尔反馈的其实是两股精神力相抗衡时最接近的感受。
因为这股精神脉冲的强大，因此让他感觉到了重；同样的，因为这股精神脉冲的冷漠，让劳尔感觉到了冷。
那其实不是一股充满敌意的精神脉冲，尽管它现在在做的像是消灭入侵自己地盘的敌人的事，但是毋宁说，消灭敌人这个说法也过于带有主观色彩，这股精神脉冲更天然的职能似乎更接近于——清扫。
就像是下雨能清扫马路上的灰尘，日出能照亮阴暗的角落一样，在人类的语言描述中，这都是带有感情的动作，但天下雨本意不是清扫灰尘，太阳升起，本意也不是为了照亮角落那样，这股强大精神脉冲的主人从一开始设定这股脉冲的意图并不是为了消灭外来敌人，正与之抗衡的弗莱伊很快就理解了这点。
脉冲之中没有杀意，反而渐渐有一股令他有些意外的熟悉感升腾起来。
“奥利弗！”弗莱伊喊道，孔雀少年本来还愣在那里，猛然反应过来：“什么？”
“把你的孔雀放出去。”
奥利弗茫然地望着弗莱伊，孔雀在他脚边走来走去，长长的尾羽拖在地上在弗莱伊精神力的照耀下反射出了绚丽的光芒。
“我把‘盖子’抬起来，你把孔雀放出去，放到上面、地面上去。”
“……好。”奥利弗这才反应过来，赶紧站起身来。在蹭了弗莱伊几节课以后，他对于弗莱伊的命令也有了一种天然的服从倾向，绿色的孔雀振翅飞起，宛如一道漂亮的绿光在弗莱伊的指引下，趁着弗莱伊抬起那股脉冲的刹那，猛然飞出了这个深坑。
“利用共感，告诉我你的精神体看到了什么。”
“我不会……”
“不会就学，以你现在的能力，这不是难事！”弗莱伊吼了一声，奥利弗吓了一跳，赶紧凭着自己的直觉去感受，渐渐的，他的眼前出现了另一个视野区域。就像是两张透明纸片被叠在一起，他看到了不一样的东西。
“好、好多坑。”
“还有？”
“一根光柱，很重，它在我们上空，试图压下来！”奥利弗也有点想哭了，这精神脉冲太可怕了，他光是利用精神体去“看”就感到了无比强大的压力。
“看看周围有没有别的光柱。”
“周围？多、多远？”
“能看多远看多远。”
“没、没有……啊，有了！”奥利弗喊道，“真的有，有另一根光柱，在我们右前方！啊，左前方也有、后面也有！”
“光柱是不是一样粗细、大小、颜色？”
“是、是的，它们在动。”奥利弗的声音渐渐带上了一点疑惑，不因其他，他居然渐渐觉得这个场景有点似曾相识。
“咦，怎么有点像打地鼠？”劳尔已经一身汗水，居然还能反应迅速地抢答。
“是的，就是打地鼠。”弗莱伊说。
弗莱伊当初为克莱斯特设计的打地鼠游戏，有九关：
第一关，只需要在地鼠冒头的时候，想办法在排除精神体干扰的情况下用精神力把它击打下去；
第二关，地鼠冒头更快、干扰更厉害、击打下去需要的精神力更强，你还是要想办法把它击打下去；
第三关，地鼠不仅冒头更快、干扰更强、击打更难，地鼠的颜色也会有不同变化，你需要击打颜色正确的地鼠，同时避免击打错地鼠；
第四关，在第三关基础上，同一批次会出现三只地鼠，你需要击打同样颜色的两只，并且避免击打错地鼠；
第五关，击打不再比拼精神力的强度，而是改为精度，只有准确地击打中飞快冒头又消失的地鼠身上某个限定范围，才能将其击打下去；
第六关、第七关……
每一关都是为了帮助克莱斯特调取、壮大、驾驭他的精神力，凝实他的精神体而设计，那个时候仅仅只是到了第七关，克莱斯特的角雕精神体便成形了——老实讲，那阵子弗莱伊还真有点担心克莱斯特的精神体会是只地鼠。
再后来，少年趁夜不辞而别，最后两关并没有玩到。
在少年走后的有些时候，在空荡荡的黑塔里，弗莱伊偶尔也会一个人玩他的打地鼠游戏。
“小骗子！”他那时候边玩就边想，这小子一定是怕最后两关太难，所以提早开溜了，“真是的，其实最后两关该怎么设计本大帝那会儿也没想出来呢！”
虽然牛皮已经先吹出去了，弗莱伊那会儿其实压根不知道最后两关怎么设计，但是怎么也不能在一心崇拜自己的小孩子面前丢了面子对吧？谁能想到最后两关他就算想出来，也不会再有人玩了呢？
“奥利弗！”
“在。”
“让你的孔雀替我顶一会儿。”
“啊？”孔雀少年脸色发白，这次是真要哭出来了。他已经亲身观察到了这光柱的强大，完全无法想象自己代替弗莱伊来与之抗衡。
“只要5秒，不，2秒就好，想想我平时怎么交你们的，你能行。”
“不、我不行！”奥利弗简直就想咆哮了，然而弗莱伊压根不给他选择，突然之间，一股强大的压力就像一座宏伟的山峰冲着他砸了过来。
“我艹……”孔雀少年脱口而出的脏话令他自己也愣了一愣，随即他的脸就红了。
“这不是干得挺好吗？”几乎是意识到的时候，压力就消失了，不仅如此，三人底下的地面突然升了起来，将他们弹出了地面。
“啊啊啊，这是什么啊！”
“啊啊啊，我们飞起来啦！”
奥利弗和劳尔分别叫道，两人抱成一团。
“别怕，我们去中心！”弗莱伊却悠闲地说道。
绿色的精神力宛如一个透明弹球将他们包裹在当中，使得他们能在大地上跳动。在他们的下方则是无数个坑洞，一群长腿兔子在坑洞周围跑来跳去，明明不是精神体，却能闪躲开精神脉冲的攻击。那些精神脉冲光柱共有八根，仿佛没有规律一般在这片大地上逡巡，如同玩家手持的大锤，在这片大地上不亦乐乎地玩着打地鼠的游戏。
“真是恶趣味啊，”弗莱伊想，“第八关，玩家不再扮演打地鼠的，他将扮演地鼠，体会一下被追击的紧张刺激。”
弗莱伊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
“克莱斯特，这会是你干的吗？”他忍不住，有些怀念地想。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有读者问我，两个人格以后该怎么办。我觉得至少有一个阶段是这样的：
d：我要带弗莱伊去东边。
k：本王要带弗莱伊去西边。
d：我给弗莱伊做了甜品，他最爱吃了。
k：本王已经倒了，弗莱伊喜欢的是咸的。
d：我要带弗莱伊去海边度假。
k：我要带他去山里度假！
d：我好想艹他。
k：我也是。
d、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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