绮罗所说的童年,实际上并不是一个特定的时间段,而是“大多数人在孩提时代所拥有的共同回忆”,略带几分抽象的意味,但并不难懂。
  而中也所说的、还特地加上了重音的“童年”二字,却是真真正正时间意义上的成长为人之前的童年时代。
  中也看着绮罗那略微有些困惑的目光,便猜出了她大概是在困惑着什么。他索性也坐到了地上,和绮罗挤在一起,忽然很想揉揉她的脸,不过暂且也只停留在了“想”这个阶段而已。
  很自然的,甚至没有开场白或者是任何过渡的语句,他把关于自己“不存在的童年”与过去都告诉了他,长长的往事如同一个长长的童话,却说得比童话还要流畅。还记得以前绮罗抱怨似的说过他念故事的水平太差,还由此得出了不太适合当小学老师之类颇有远见的奇怪结论。
  如今中也当然是已经不怎么记得起她那时是在什么场合什么时候给出了这样的评价了,但不管怎么说,他今天可以说是“一雪前耻”了,尽管他也没想到居然能这么轻松地就说出这一切。
  就仿佛疏松平常,他所说的仅仅只是一些很普通的小事似的。
  绮罗沉默着,垂下了双手,毛线软趴趴地搭在她的手中,她依然没有意识到自己应该继续绷紧线圈,只是仰着头,睁大了一双清亮的眼眸,不知不觉间居然已经躺到了中也的腿上。
  说起来,其实绮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躺下来了。总之,黑手党先生的膝枕服务着实不错,略微有点硬,但枕在脑袋下却显得格外舒服,躺着躺着,就连困意好像都开始疯狂滋生了,不过绮罗知道自己还是很清醒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眼前的中也,好像变得有点模糊了。
  绮罗抬起手,轻轻贴在中也的脸上,却忘了手中还缠绕着线,粗糙的质感磨着他的下巴和脖颈,实在有点痒,但他并没有躲开,只是笑看着绮罗那清澈的眼眸而已。
  从她的眼中能看到很多情绪。震惊自不必说,当然也有几分不解与迷茫,大概是有些地方没有听明白。而藏在眼底的最深切的情绪,当然是心疼。
  柔软的指尖拂过他的脸颊,她紧抿了唇,撇着嘴角,倔强地没有说出任何烂俗的安慰,可仿佛她依然切身体会到了他所经历过的一切,那努力藏起难过的表情,中也记得很久以前自己也曾经流露过,但谁也没有看到。
  中也更想笑了,明明这也不是什么值得笑的事情。
  他歪着头,蹭了蹭绮罗的掌心,又轻轻戳了一下她的鼻尖,取笑似的说:“你要哭了吗?”
  上一秒还是轻柔的爱抚,在中也说出这句话后,就立刻变成了毫不温柔的揉搓。绮罗以平常和面的手法用力搓了搓中也的脸,偷偷吸溜了一下鼻子,大声否认说,自己怎么可能哭。
  “你看我像那种哭哭啼啼的人吗?”她正声质问。
  “像啊。”中也忍着笑,“看公主电影都会哭,连睡美人被纺车的针扎到的那一幕都能让你——”
  “快不要讲了不要讲了!”
  绮罗慌忙捂住中也的嘴,以免他抖露出更多自己的丢人哭唧唧事迹。
  没错,只要不说出来,就等同于那些事全都不存在!
  “不过……没想到居然还有比你是黑手党更震惊的事实存在呢。说真的,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绮罗开玩笑似的说着,还锤了中也的胸口一下。
  她原本倒是也想说几句安慰的话的,可不管说什么,似乎都显得太奇怪了一点。倒是这句玩笑让中也认真了起来。他按住绮罗不停乱动的手,又把套在双手中的线圈取了下来,放在了一旁的箱子上,说,他已经把想要告诉她的事情全部都说出来了,也没有再藏着任何的所谓“惊喜”了。
  “这就是我了。”他低下头,小声说,“这就是‘中原中也’。”
  “嗯。知道啦,非人类黑手党先生。”
  “我是人类。”中也指正着,还揶揄似的说了一句,“身为老师却没有认真听讲。丢人。”
  绮罗倔强地别开脑袋:“嘁……感觉还是非人类比较帅气一点呢。不过在我心里,最帅气的永远都是中也就是了。”
  突如其来的直白夸奖听得中也心情晴朗,就算是又被绮罗用力搓了搓脸,也没有什么怨言了。
  看着他此刻的笑颜,绮罗止不住地去想象他所说的那个曾经的他——踟蹰的、强大的、孤单的荒霸吐。
  然后,便会想到自己,尽管他们的过去不尽相同,可共鸣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我啊……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是很有天赋的——在某一件事上特别有天赋。”
  沉默了许久,绮罗低垂眼眸,自言自语似的喃喃地说。
  “因为爸爸妈妈,还有哥哥都很擅长‘那件事’,所以我自然而然地觉得,我肯定也可以做得和他们一样好,偶尔也会很自命不凡地想着,我说不定比他们还要厉害。总之,我从小就这么相信着,也在为之努力。可是有一天,我忽然发现,我好像根本没有天赋。不止如此,我的努力反而会得到相反的结果,我开始变得弱小了……多可怕啊,不是吗?于是我缴械投降了。”
  尽管说得隐晦,但中也听明白了。
  “所以,你再也不去尝试做‘那件事’了吗?”
  “算是吧……但最近出于一些情况,不得不重新拾起‘那件事’了,可我现在还是不知道我是在为了什么而努力,不知道继续下去会得到怎样的结果。当然,我也无法确定我做出的每个决定究竟是不是正确的……但是今天,我也许帮助了一个遭受了虐待的孩子。
  “为什么说是‘也许’?”
  “嗯……因为我不知道我提供的帮助是否真的能够让她脱离糟糕的现状,我很担心我并不能真正的帮助到那个孩子。”
  绮罗的话语顿了顿。她无意识地眯了眯眼,合起了手掌,大拇指不自觉被藏在了她的掌心之中。
  在心里好好地措辞了一番,她才把那个孩子的事情告诉了中也。当然,关于什么愿望都能够实现的笔记本的这一部分自然是简单地略过了。
  下意识地省略好像已经变成了习惯。在绮罗弄清楚自己为什么还是不想把真实的情况告诉中也之前,她便已经把那孩子的事情全部说完了。
  她说她担心那孩子会被桎梏在过去,她说她怀疑自己的介入对于那个孩子而言是否真的是一件好事。
  在这个长长的“故事”中,她没有对自己肯定过一次。
  中也安静地听着,在绮罗说完之前不曾说过任何半句什么,直到她以沉沉的一声叹息作为尾声,才将手掌贴在她的额头上,在她耳旁悄声道:
  “不管如何,你的决定全都正确。”
  绮罗扯了扯嘴角。她觉得她应当被谢迎无条件的信任感动,可她此刻却没有浮现出这样的心情。
  “你这么讲,显得很不负责任。”她说。
  “有吗?”
  “有的。只是你自己没有感觉到而已。”绮罗吐舌,做了个鬼脸,“而且,没有哪个人的决定会是全部正确无误的,就算是神明也不行。”
  中也抬起手,“啪”一下拍在她的额头上:“但你的决定对于我来说,一定都是正确的。”
  “所以说——”
  绮罗忽然不说话了。她坐起身子,捻起箱子上的线圈,重新套在手上,三两下便挑成了刚才的样式。
  她靠到中也身边,抬起手,举到他的面前,交错的红色的线把他们的视线切割成了一块一块的。
  “没有童年的黑手党先生,来玩翻花绳吧!”
  她轻快地说。
  “我知道你不会玩,所以我来教教你。”
  绮罗尽量用简洁的语句向第一次听说“翻花绳”这三个字的中也说明了一下这个古老游戏的玩法和规则,还顺便好心地科普了几种百试百灵的应对方法。
  不得不说,中也听得真的很认真,然而这并不影响他搞不懂翻花绳的玩法。
  “哎呀,很简单的嘛,你仔细听我讲。就是先这样,然后再那样,最后再……好吧好吧,我给你示范一下。”绮罗轻轻碰了一下中也的手臂,“请把您的手抬起来。”
  “好好——”
  中也配合地照着她说的做了,任她将繁杂立体的线圈原封不动地转移到他的手上。他的手太大了一点,本就不长的线圈,显得有点太小了点,他的动作又格外僵硬,紧盯着线绳的表情也分外可爱。
  大概谁也猜不到黑手党先生会在学习翻花绳这件事上如此认真。一想到这里,绮罗就忍不住想笑。
  慌忙忍住笑意,绮罗向中也展示了一下翻花绳的正确方法。
  她用大拇指的指尖勾起了两处交叉交叠的线,轻轻捏住,绕着另外的两根线向上一翻,线圈又回到了她的手中,依然是繁复的花样,只不过变成了更平面的方形。
  中也终于明白了。果然,不管怎么用言语形容,都还是不如直接演示更加有效。
  “原来这么简单啊。”
  ——他甚至还发表出了这般无比自信的言论。
  绮罗笑而不语,只是把手中的线圈向中也靠近了些,等待着中也大显身手,而中也当然也没有辜负绮罗的期待。
  他,手滑了。
  线圈从指尖松脱,一下就变回了软趴趴的状态。
  初出茅庐的失败并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中也对此抱有相当充足的平常心,绮罗也是一样。
  重新筑起花绳,中也的第二次尝试就此开始。毫不意外,这次也失败了。
  绮罗已经忍不住想笑了。她自以为自己将笑意藏得相当完美,然而却没能躲过中也那锐利的目光。
  他不自然地挺直后背,说了一句“再来”。
  总说事不过三,绮罗虽然好意思嘲笑中也,但心里却又满怀期待地想着,中也肯定不会失败三次。果然这次,调皮且难以控制的线绳,终于稳稳当当地翻转模样到了中也的手中。
  只是……
  “哎呀哎呀,你怎么作弊了?”
  绮罗指着笼罩在黑色线绳上的一层微弱到几乎难以察觉到的淡淡红光,正义凛然地如此质问道。
  很显然,这便是中也使用异能控制了线绳的证据。
  对此,中也无话可说,不过还是嘴硬地辩解了一句:“你没有说禁止使用异能。”
  这种狡辩一向是绮罗最擅长拆解的了。
  “我也没有说可以用啊,不许钻规则的漏洞!”绮罗故作嫌弃地戳了戳中也,又说,“肯定是因为因为你是个笨蛋,所以才玩不好翻花绳嘛。还是由我来给你展示一下高手的真正技巧吧!”
  小时候就一直在玩翻花绳的绮罗,自认为在这项古老的益智小游戏上早已经熟练得不行了,虽然冠上“高手”的名号的确夸大,但比起今天才第一次知道翻花绳为何物的中也,那当然算是老练了。
  可就算是老练的翻花绳小能手,这下居然也翻车了。没有捏得足够紧,纤细光滑的线圈从指尖滑了出来,一下子便从他们的手中松脱了,慢悠悠地掉在她的裙子上。
  绮罗笑着捻起线圈:“哎呀,原来我也是笨蛋。”
  话才刚说完,绮罗忽然感觉到中也拍了拍自己的肩膀,本以为他是要安慰自己呢,没成想,他那语重心长的沉吟,竟然是一句:“你心里有数就好。”
  这可不就是在附和她的自嘲嘛。
  绮罗故作气恼地用手肘捅了中也一下,不出所料的完全没有给他造成任何实质性或是有感觉的伤害。他甚至还笑嘻嘻的,显然是很喜欢绮罗的这个“家暴”小动作。
  绮罗索性不理他了。她解开了毛线尾端的结,将这截毛线随意搭在了某个未开封的玻璃瓶果酱空瓶的包装盒上。
  估计这么一截短短的毛线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但丢了好像又显得有点可惜,反正不占地方,暂且就先摆在这里吧。
  从短暂的翻花绳游戏重新回到整理储物间的大业之中。这处不大的空间被中也和绮罗心照不宣地分成了左右两块区域,每人各负责收拾专门的一类物品,就算不说什么,效率也依然很瞩目。并没有耗费太长的时间,乱糟糟的储物间便重焕整洁。杂乱的小东西全都被放置在了自带抽屉的收纳箱里,其他那些电器包装盒还是不舍得轻易地丢,不过重新组合摆放了之后,倒是顺利的让储物间空出了更多的空间。
  收拾储物间完全没有耗费太多的时间。相比之下,反而是准备着手去收拾储物间之前所做的那些心理准备和焦虑的时间更漫长些了。
  “下次果然还是要果断一点才好呢……”
  绮罗叽叽咕咕地说着,在心里这么告诉自己。
  她关上储物间的门,慢吞吞地走在中也的身后,像揪羊尾巴似的轻拽着中也卷曲的长发,懒洋洋地说,明天该轮到中也做家务了。
  中也发出了“啊”的一声嚎叫。
  “……怎么又是我负责家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