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中也,你以前登上过舞台吗?”
  似乎正是在临近上场的三两分钟前,等得无聊又紧张的绮罗,一边敲着中也的脑袋,一边这么问道。
  “呐,就是表演戏剧这类的——或者上台演讲也能算进去。”
  “没有。”中也退后了一小步,将自己藏身在帷幕后方,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唇,“一次都没有。”
  “毫不意外的回答呢。我小时候倒是有上台表演过几次,所以还算是有点经验啦……那你现在紧张吗?”
  “紧张?呃,还行。”
  其实还是紧张的,只是不想说出口罢了。
  况且中也所紧张的对象,也并非是绮罗所在意的“上台表演”这回事。他担心自己演得实在太不像样,毁了这出精心制作的大戏,或者是明显地露出了马脚,让观众们看出什么端倪来。
  忧虑着忧虑着,上场的时刻不期而至。当聚光灯向自己而来的时候,中也还是不可避免地产生了一股强烈的不想上台的冲动。可惜眼下并无任何选择的余地,他的冲动当然也无法变成即成事实。
  他迈出一步,眩目的灯光让他想要眯起双眼。
  “说,‘哎呀哎呀怎么有只小老鼠在这里啊?’,然后抓起蓝色小姑娘上下打量她。”
  “哎呀哎呀怎么有只小老鼠在这里啊?”
  中也捏着嗓子扭着腰,向爱丽丝小朋友走去。当然捏着腰这部分纯属是中也的即兴发挥,毕竟绮罗完全没有指示说应该用怎样的步调向蓝色小姑娘走去。
  “然后走到h5位置。”
  “……”
  “不好意思……往三点钟方向走两米。”
  一不小心居然吐出了专业术语,自己简直太不专业了。
  绮罗这么想着,默默抹了一把冷汗。
  大概是玄学在作祟,当然也有可能得益于神明的保佑,原本背得费劲的台词,此刻居然都能顺畅得脱口而出了。
  略有几分得意的绮罗莫名骄傲了起来,给予中也的指导也变得逐渐轻快起来,似乎是完全没有注意到依旧纠结于表演方式以及是否会被看穿而忧心忡忡的中也的心情。
  宫廷魔术师的首次出场是这个角色的几次登场中在舞台上停留时间最久的了。下台的时候,中也感觉自己简直像是被扒了一层皮,煎熬到都有些疲惫了。
  “累死了……什么时候才能表演完啊?”
  蹲在角落里的中也随手抓起地上的剧本,给自己扇起风来。这副做派毫不意外地遭受了绮罗的连环拳敲打。
  “你的动作和我的人设很不符合欸!快点起来起来,那边不就有座位的吗?快坐好啦!”
  听她这么一说,中也这才发现不远处的椅子。
  “哦……是是是。舞台上的灯光太刺眼了,一走到后台就感觉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么说倒也是,舞台的灯光确实是挺亮的。不过有这么夸张吗,真的会什么都看不见?”
  “你这难道是在质疑我吗?”
  “怎么会怎么会!”
  绮罗嘿嘿笑着,从帽子间探出头来,抱住吹落在他鬓边的一缕发丝,降到了他的肩上,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脸颊,算是给了他一丝小小的安慰。
  “其实我挺感谢你的哟。”
  坐在中也肩上的绮罗仰头看着他,但实际上映入眼中的面容完全是她的模样。
  仿佛面对着怪异的放大镜,看着中也就像是在看着自己,简直是前所未有的新奇感。她忍不住轻快地晃荡起了小腿,把手贴在中也脸上。
  “总感觉这次中也帮我挡下了不少紧张感呢!不用站在舞台上,真的能让人轻松不少——甚至就连台词都能背得顺畅了!”
  “这样吗?那挺好的嘛。”中也顺手把帽子也抓了下来,当作扇子给自己扇起风来,把柔软的布料甩出了啪嗒啪嗒的声音,“不过,舞台上的灯光可真热啊。”
  “要喝水吗?”
  “虽然有点热,但是不渴。”他轻点了一下绮罗的鼻尖,“多谢关心。”
  “哼——中也先生的夸奖可真是公式化呢,完全没有感情嘛。”
  绮罗摆出一副气呼呼的模样,当然这是故意的。她只不过是想要分散一下中也的注意力罢了,同时也让自己能够稍稍从现状中抽身而出,仿佛也能忘记此刻的自己是有多么渺小了。
  “等到下一次暗灯的时候,我们就又要上场了哟。”
  绮罗从中也的肩上跳了起来,像模像样地拍拍裙摆。其实她的衣服上没有沾染任何灰尘,她只不过是想要动弹一下罢了。中也没有应声,不知是不是已经坦然接受了接下来还要再舞台上逗留许久的这个悲伤却不可逆转的事实。
  趁着这段空隙,绮罗忽然想到,她蛮好可以先给中也简单讲讲接下来这段出场的大致剧情以及宫廷魔术师这个角色的走位,就当是提前熟悉一下嘛,以免上场之后再手忙脚乱的,那可就太尴尬了——虽说先前他们配合得很不错就是了。
  于是绮罗轻拍了拍中也的耳朵,示意他靠近一些,却忽然注意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
  “咦?这缕头发……”
  绮罗捧起垂在中也耳旁的一缕发丝。如果她没有记错,也没有看错的话,先前她借着这缕头发爬下来的时候,它还是直的呀。这段时间里想来应该也没有压到过这缕头发,怎么突然就拧成了小卷的状态呢?
  不详的预感悄然浮起,绮罗很想控制住自己不要胡乱揣测,可还是控制不住忧虑的心情泛滥了,慌忙绕到中也的背后。
  可以说是毫不意外的,盘在中也脑后的整齐发髻也窜出了几根不听话的卷曲发梢。倘若看得再仔细一点,就连棕色的发丝也仿佛逐渐浮现出了些许鲜艳的赭红色调。
  绮罗说不出话来了。她以为自己施加的咒语,至少能够持续上三五个小时的,没想到还没满足理想中的一半时间,就已经呈现出逐渐颓废的状态了。一时之间,她都不知道此刻跌到谷底的心情究竟是在为了自己的无能失望,还是单纯地担心这幕剧是否还能好好坚持到底而担心了。
  许是此刻的气氛在作祟,中也隐约感觉到了一点不对劲,不过对于自己的脑袋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异常却是一无所知。
  “怎么了吗,绮罗?”
  “啊——没事没事!我只是在检查你的头发有没有乱而已!”绮罗飞快地转过身来,蹭蹭蹭爬到了中也的脑袋上,“当然没事啦,总之我先和你讲一将下一幕戏的剧情吧!”
  上台表演本就颇具压力感了,这些压力甚至是绮罗强加中也的。她不希望中也分心,也不想再给他平添过多的糟糕情绪了。
  绮罗默默吞下忧虑,试图不再多想,以免被不必要的情绪影响到自己的“表演”。虽然还是不可避免感到忧心忡忡,但幸好没有堵住背台词的那根筋。
  待到最后一幕时,中也的脑袋已经彻底变成了原本的颜色,碧绿的眼眸也融成了难以形容的奇妙颜色。实在应当感谢优秀的灯光和其他小朋友们无比认真的演技,成功将观众们的视线从略有几分异样的发色上吸引走了。
  这部戏剧的最后一幕,以抱着兔子先生的爱丽丝钻出了兔子洞作为结局。帷幕阖起,中也悄悄看向安在后台墙上的那块镜子。
  小小的镜子只能映出小半张脸。中也仔细地打量着脸上的每一处,又摸了摸下巴,似乎除了瞳色已经彻底失去了最后一层透绿的色泽,他看起来依然还是绮罗的模样。
  “呼……能撑到现在真是太好了……”
  绮罗轻叹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轻锤了锤胸口,暗自庆幸自己的能力好像也还没有到差劲至极的底部。
  “接下来就得回到正轨,去找这次事件的元凶了。中也,我们出发——”
  “中原老师中原老师,到谢幕的时间啦!”
  几个学生叽叽喳喳围到了中也身边,拉着他的手,兴奋地邀请他一同上台致谢。
  说真的,绮罗都已经忘记还有这个环节了。仰着脑袋的小朋友们也让她下意识觉得他们是在和自己说话,回答差点脱口而出了。
  “好啊。”中也把围在身旁的每个小脑袋都摸了一遍,“不过要稍微等我一下,我想穿件外套。”
  “嗯嗯!但是老师要快一点哟!”
  “没问题。”
  中也笑眯眯地转身,心情莫名变得无比晴朗,却忽然感觉到绮罗揪了揪他地头发。
  “怎么答应得这么果断啊。”她嗔怪似的嘟哝着,“要是在谢幕期间魔力失效的话,那不就……”
  “一两分钟总是没问题的,放心嘛。而且谢幕是很重要的一刻,不是吗?我觉得你不应该错过。”中也飞快地把她放进了胸前空荡荡的布料里,“安心待在里面吧。从这里总能看得比帽子上的洞更宽畅一点。”
  “唔……”
  这可是绮罗从未想到过的动机。尽管总觉得中也不以为然地说出的这句“一两分钟总是没问题的”像是flag,可他难得细腻的心思实在让她不好意思说出这种煞风景的话,只好羞怯地团起身子,努力让自己不要显得太过显眼。
  披上中场休息时因为实在太冷而悄悄拿过来的风衣外套,宽大的前襟恰好能挡住胸口出空荡荡的异样。在小朋友们的簇拥下,中也走上舞台。
  欢呼声似乎也是在这个瞬间变得格外清晰。此前她能听到的一切声音都是闷闷的,仿佛她被关在了阴暗的罐头中,只能透过小小洞窥见世界的一角罢了。而此刻灯光毫无保留地洒在身上,明亮通透得简直不像话。绮罗呆呆地仰着脑袋,都忘了去看看观众席上的各位究竟是怎样的神情,只觉得平凡至极的灯光在她的眼中也仿佛变得五光十色了。
  礼炮被拉响,彩色小纸屑晃晃悠悠地飘落,啪嗒啪嗒砸在了她的脑袋上。在纷乱的彩纸与光之间,绮罗看到了一只猫。它飞快地踏着灯具跑过,留下一道橘色的残影。
  ……咦,总觉得这猫似乎也不是很有猫样?
  眯起眼睛再仔细看看,绮罗差点被吓到了。
  这分明是一只老虎——与猫同样体型的老虎!
  绮罗几乎惊叫出声。
  霎时间什么灯啊光啊彩色小纸屑和欢呼声,这些全都不重要了,她的眼里就只剩下小老虎逃跑的影子了。
  还有另一个黄色的小东西追在它的身后,还以为是诡异老虎的□□,原来是小可。隐约仿佛听到天顶有咚咚咚的声音传来,绮罗合理揣测这是哥哥发出的声响。
  这舞台简直一秒钟都不想待了。好不容易等到帷幕再度阖上,绮罗赶紧对中也使了使眼色。中也立刻知会了,趁着谁也没注意到自己的时候逃到了无人的后台。
  “总之,往上跑!”
  简单说明了一下情况的绮罗给出了指示。
  中也蹦跳着穿上裤子,忍不住发问:“说真的,你当真看到了一只老虎吗?啊当然,我不是在质疑你。”
  “没错没错,真的看到了!倒是你,裤子怎么还没穿好啊!”绮罗急急地催着,“这种特殊时刻就不要太专注穿着打扮了嘛!”
  “好了好了。没有专注穿着打扮,只是穿着裙子我会迈不开腿的。”
  “那就速速出发!”
  对于如何抵达悬挂着灯具的剧场上方,中也其实毫无头绪——当然绮罗也是一样。于是看到有任何一段能够通往上方的楼梯就立刻踏上。
  幸好剧目已经结束,今日也没有其他的演出安排了。观众离场后,只有零散的几位老师在后台处理道具罢了,一眼望去是空空荡荡的观众席。中也索性舍弃了弯弯绕绕的楼梯,直接翻过灯光控制室的围栏,沿着墙面来到天顶。似虎的猫恰从面前跑过,转眼便逃到远处去了。它前进的方向,似乎是墙顶上的那扇排气窗。
  “放心,我已经在剧院内部布了一层结界了,它逃不出去的!它现在已经是瓮中之鳖——啊不,瓮中之猫了!”
  森罗大喊着,平常没个正形的他难得靠谱一次。
  果不其然,它的逃跑路径就是排气扇。还不及冲破扇叶,它便被森罗的结界挡住了,被撞得险些反弹回来。
  不知对于化形成了奇怪生物的这团魔力来说,此番挫折是否有冲击到它。答案也许是没有,因为它根本没有多想,毫不犹豫地再度冲向排气扇,脑袋抵着结界的边缘,妄图顶破无形的桎梏。
  几乎只是一秒钟的事情,它的脑袋竟然消失无踪了。而后是前爪,还有软乎乎的肚子。
  它融入了结界之中。
  意料之外的发展,谁都被惊到了。眼看着它就将消失无踪,他们却还追上它的脚步。
  “中也,把我丢过去!”
  绮罗竭尽全力地吼着。
  “丢准一点!”
  这当然没问题。
  模仿着棒球选手的动作,中也奋力一掷,投出了一个好球——虽然绮罗坚信她的头绝对撞到了排气扇上,否则她绝对不会比此刻更鲜明地感觉到脑袋的存在了。
  但是没有关系,绮罗原谅他了。因为她已经抓住了老虎的尾巴。
  她也想起了它的名字。
  “回来吧……「幻」!”
  是她的不切实际与天马行空,是她旺盛也怯懦的好奇心。
  是幻想,也是幻境。
  绮罗重重跌在地上,疼得直不起身,怀里却是意料之外的毛绒绒温暖质感。低头一看,原来她抱着橘色虎纹的猫。周遭的一切,已然变回了熟悉的模样。
  橘猫跳出她的怀抱,洪亮地“喵”了一声,便大摇大摆地走开,仿佛并不知道自己是这出意外的元凶。
  ……是了。的确是不能怪它啊。
  绮罗长出一口气,所有压力也消失无踪了。她安心躺倒,等待疼痛感减轻后,才撑着地面,慢吞吞地坐起身来。原本放在口袋中的陈旧卡牌不知何时掉了出来,静静躺在她的裙子上。看起来,它已经变得崭新了不少。
  还记得第一次拿到这张卡牌时,它旧得就像是来自几十年前的产物。如今它已然恢复了显眼色泽,能清晰看出卡背的花纹,边角也不再皱皱破破的了。
  和绮罗的设想有些不太一样,她本以为卡背会是繁复的魔法阵,如同妈妈的小樱牌那样,但却只有一个拉长的圆环而已,可谓极致朴素。
  她翻过卡牌。
  清脆的咔哒一声,不知从哪里掉出了易拉罐,正沿着观众通道轱辘轱辘转,排风扇将外头的雨声吹入剧场里。
  抑制不住的恐惧感从心底浮起。
  她知道,她不该感到害怕的。
  印在牌面上的,并非是什么恐怖的人像,也并非文学作品中不可名状的生物。那只是很再疏松平常不过的“东西”罢了。
  忽然有些想笑,不知是惊讶还是恐慌。
  牌面上已然完整的人形,正是绮罗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