挣扎过后，最后一盏灯终究是灭了。
那是同伴被魔潮淹没的证明。
这个世界即将被魔气吞噬。
……
他屹立于云端之上。
脚下的魔气像午夜的海水，是一种粘稠的黑。
原本雾气一样的存在，却因为太过浓郁，现在正像泥浆般在那翻滚涌动。
仿佛这个行将消亡的世界，流出来的绝望的脓液。
如果这一切都需要孤身面对，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否像现在一般平静。
幸好，他并不孤单。
……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直到此刻依旧不肯落后半步的女子。
因为魔气的侵染，她身上的天蓝色锦袍已经失去了昔日的光彩，领口的凌乱裘毛在狂风中显得有些狼狈，唯有那迎风飞舞的乌黑长发和万年寒冰般冷峻的脸庞依旧在诉说着肆意的倔强。
现在，我也可以被称作仙人了吧？
他想。
人们总说越接近生命的终点，越喜欢回忆，不管是因为老去还是提前到来的死亡。
他想。
“你我师徒之名必将响彻九天！”当初是怎说出这句话的？
他想……
……
……
深秋凌晨，大陆中部的连绵山脉像往常一样静静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如同一位善妒的丈夫在精心看护着自己美貌的妻子，常年盘桓不散的浓雾将弯弯残月紧紧锁在自己怀中，密密遮掩，吝啬到不愿让人窥视到她一分光华。
群山深处，伸手不见五指。
凛冽寒风无法辨别方向，只能在峭壁之间胡乱游荡，发出阵阵呜咽声，犹如深山在悲鸣。
夜色像墨，浓的化不开，天地被洇染成漆黑一片。
……
一盏孤独的烛火突兀出现在半山腰处，带着朦胧又迷离的光，摇摇曳曳，沿着山路从树林中穿梭而行。
时隐时现，明明灭灭。
光暗闪烁间，一个男子的身形逐渐显露出来——身材高大颀长，书生打扮，身上罩了一件月色长衫。左手提着一个木质食盒，食盒颜色鲜红似血；右手握著一根尺长玉枝，玉枝末端发出惨白又毫无温度的光。
白衣书生在林中缓慢前行，一边走一边轻声呼唤：“小倩，小倩……”
无人回应。
一片死寂中，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
走出树林，男子突然止步驻足，抬头望向天空，略带忧郁的目光穿透层层云雾，直达九天之上。
他一动不动，脸色凝重，仿佛看到天上正在发生什世人无法知晓的事情。
良久，一阵山风吹过，裹在男子身上的宽大长衫簌簌抖动，好像躲在被子的孩子在听鬼怪故事时颤动的心……
黑夜，深山，白衣，书生，当这些词同时出现时，人们总会情不自禁展开遐想——如果这时候再加上一名女鬼或狐妖，不论她是叫小倩，还是叫婴宁，亦或者红玉，连城，都将是绝杀。
可惜，加不得……
……
“可惜……”
等待许久，依旧没有收到回应的白衣男子有些遗憾。
收回目光，他微微摇头——长时间摆出这副书生观月的造型，让他的脖子有些僵硬。
“怎回事，说好的女鬼呢？这都不行？我可是学生！！”
男子用力裹了裹身上的长衫，刺骨的寒气被隔绝在外，失落的心却依旧和秋风一样是冰冰的。
一路走来，无事发生，这种岁月静好的状况可和他一直预期的完全不同。
“难道我还要带几本经史子集，边走边看？”
回忆著鬼怪传说中的情节，男子忍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啊这……会打瞌睡的吧？”
自己读书就会睡着的体质，让他觉得这个猜想就是一个伪命题。
如果根子果真落在这，除非能掌握梦游时自动寻路的高端技巧，否则他今后也只能把“偶遇女鬼”从愿望清单上划掉了。
……
口中是浅浅的失望，心中有深深的遗憾，但其实白衣青年自己也清楚的明白，当前的状况并非意外，一无所获才是正常的结果，毕竟——这可是，【云雾山】！
云雾山，连绵数百，常年云雾缭绕，九州大陆第一修仙福地，也是【三仙山】之一的【流云宗】山门所在。
乡野村夫口中飞天遁地，经年难寻的“仙人”在此比比皆是。
如果真有哪只山精鬼怪不开眼，胆敢在附近露面，必然会得到一句真诚的祝福——“嘘……前面有份野生的功德，感谢大自然的馈赠。”
道理青年都懂，然而……
“没能遇到女鬼的第一百八十六天，想她！”
……
白衣青年姓王，名锦颜，三年前加入流云宗，目前在【回梦峰】修行，是一名修士。
人如其名，绝非自夸，是宗内近千名男修的颜值担当。
凭借着自身通天的智慧和无敌的资质，以及不懈的努力和一点点小小的机缘，王锦颜在半年前成功筑基，成为一名【地灵境】修士。
自此以后，每当夜黑风高，行走在荒郊野外，他的内心总会涌出一股无法压抑的骚动。
就像新手骑士刚掌握骑术时，总是无法抑制内心冲动，选择速度与激情释放自己积存已久的欲望和精力。
他们往往会信马由缰，不舍昼夜，直到双股颤颤，走路摇摆才肯停止。
从小就有一个“骑士梦”的王锦颜虽然以前怕黑怕高更怕鬼，但身为一名新鲜出炉的筑基修士，如今他只想找一名女鬼挑战一下自己的软肋。
每当晚上出门前，换上月白书生长衫，发型梳成青涩模样，是他对此的诚意。
然而，即便王锦颜脸上还残留着被知识摧残过的痕迹，步入书院，任谁看到都要喊他一声“同学”。
尽管他还拥有一张金相玉质、俊逸非凡的脸庞，堪称书生中的顶配，妥妥一枚仙器级别的女鬼诱捕器。
但老话说得好，“你无法攻击具有潜行的随从”。
王锦颜也无法引出并不存在的女鬼。
在云雾山上，人出门遇到鬼的几率，比鬼出门不遇到人的几率还要低……
……
“没有女鬼，来一只妖精也好啊，本地的鬼怪太没有礼貌了。”
站在漫山艳丽如火的枫树下面，心底默默给附近的鬼怪打了一个差评，王锦颜决定日后搞清楚了她们的老巢位置，一定要亲自杀上门去和对方理论理论出勤率的问题。
随手把装着“狐狸精特攻诱饵”的食盒收入袖中空间，王锦颜开始催动法力注入手中玉枝。
原本只是散发微弱荧光的玉枝顶部，瞬间绽放璀璨光芒，将周围照得犹如白昼降临。
先前被雾霭压制，仅在几尺方圆打转的光线获得强援，骤然迸发，瞬间将裹挟著夜色的浓雾推开数丈远。周围阴冷潮湿的气息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阵阵暖意，活脱脱一个对鬼宝具！
现在别说女鬼了，就算是黑山老妖来了都要绕道走。
理想是有重量的，不切实际的理想更是如此——王锦颜把“亡灵骑士”的执念丢在脑后，步履立刻变得轻快起来，足底生风间，行进速度快了数倍不止。
短短片刻，此行的目的地就已经隐约可见。
那是一座青瓦白墙的小院，坐落在山路尽头的平缓地带。
玉枝辉光映照下，隐约可以看见一座朱红色小楼位于院子中间，样式精巧别致，没有华丽繁复的装饰，透著一股宁静平和的气息。
小楼正面，挂着一副牌匾，上面用篆体写着两个大字——【红楼】。
……
在修仙世界，院墙的高度并无意义。
不说筑基后王锦颜已经可以飞天遁地，即便是刚刚踏进修仙界的练气修士，面对眼前这一人高的围墙，也仅需稍微发力便能无视其存在跃入院中。
然而……
“素质，注意素质！”
作为一名三仙山的筑基修士，王锦颜高尚的道德不允许自己做这种鸡鸣狗盗之事！
他在院门外停住了脚步。
虽然王锦颜自诩为修仙界的道德典范，但显然，经历了又一次钓女鬼空军而归后，他的心情并不美丽，此刻已无心再玩柔弱书生卡斯普雷了。
而且，喊人起床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
否则只会陷入“再睡一会儿”的无限循环。
叫人起床是暴动，是一个人推翻另一个人美梦的暴烈的行动。
最有效的方法从来都是扯窗帘，掀被子，以及……
八……
王锦颜想起上次修门付钱时的肉痛感觉，决定稍微温柔一些。
将玉枝收入袖中，王锦颜抬起了手臂。
四十！
王锦颜的拳头落在院门上。
四十！
木门在可以把妖怪打的抱头逃窜的拳头下面瑟瑟发抖。
四十！
王锦颜开始扯起嗓门朝面吼道。
“陶呦鹿！快开门！”
四十！
“都几点了，还不起床！”
四十！
“这个时间你怎睡得着的！”
四十！四十！四十！
山间的寂静瞬间被打破。
突兀出现“”声，如同午夜时大街上突然响起的烈马嘶鸣一样叫人心惊肉跳，院内的灵兽仙禽顿时一阵鸡飞狗跳，兵荒马乱中，隐隐听到著一声“哎呦”的轻呼，以及什东西摔到地上的沉闷声音。
一只白鹤明显是新来的，受到惊吓后，本能地扑扇翅膀腾空而起，朝院外飞去。眼看就要越过围墙，忽然一阵电光凭空出现，劈啪啦的雷电声和仙鹤的凄厉啼鸣声瞬间交织在一起——这是修仙世界，住宅附近设有防御法阵，是一件再合理不过的事情。
被连续几道雷电击中，仙鹤羽毛焦黑好像从灶膛钻出来一样，伴随一声悲鸣，仿佛一只失去梦想的烧鸡，重重跌进院子。
看见仙鹤的凄惨遭遇，王锦颜忍不住眼角一跳，死去的记忆突然开始攻击他。
他默默后退半步，同时把内心的道德标准悄悄又提了一截。
“！！！”
小楼的主人大约是不需要打理妆容，因此并没有让王锦颜体验“你就等著吧”套餐。
甚至没有给他第二波敲门的机会，脚步声就从面由远及近传了出来。
即便隔着门墙看不到面具体情况，王锦颜通过重重踏在地上的声音，也轻易地推断出三种可能。
第一种可能：被打扰了清梦的主人火气很大。
第二种可能：住在小院面的人一夜之间变成了僵尸，只能跳着走路。
第三种可能：面有一个腰鼓成了精，现在正在练习跳远。
……
“大晚上，叫鬼啊！”
夹杂怒气的清脆声音否定了后两种可能。
王锦颜有些遗憾，他还没见过鼓妖呢。
“天都没亮你就跑过来，吃饭都没见你这积极！昨天说好了卯时三刻再叫醒我的，现在明明……明明还差几十息，你，你气死我啦！”
王锦颜眼睛一亮，那是杠精遇到劲敌时的兴奋神情——他这人没别的优点，就是爱较真。
他微微振奋，忍不住上前准备和面的人好好杠一杠现在到底有没有卯时三刻时，忽然眉头一皱，隐隐产生一种不好的预感。
王锦颜暗暗后退半步。
两扇院门突然被人从面用力推开，带起一阵风声重重摔在墙上，震飞的尘土都是起床气的样子。
虽然不知道为什，这的院门居然被人改成可以朝外打开的样式。
但先前谨慎后退的半步让王锦颜逃过一劫，高挺的鼻梁和门扇擦身而过。
嘴角微不可察的上翘，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得意之色。
“摔门给谁看呢？你看看都什时辰了？”
凭借强大的表情管理能力，王锦颜毫无痕迹地将嘴角弧度拉平，绷着脸做出一副严肃模样。
“昨天迟到的事情这快就忘了？我过来的时候，人家朱师姐早都做了一遍早课了！巴拉巴拉……”
“朱长夏做早课那是因为……”
“承认别人优秀很难吗？我像你这大的时候，想修炼都没机会，你怎就不知道珍惜呢？巴拉巴拉巴拉……”
被训话的是一名绝色少女，她出现的瞬间，王锦颜眼前仿佛升起一轮明月，整个世界都变得明亮起来了。
这就是，【仙人之姿】，【含月仙子】陶呦鹿……
……
陶呦鹿，流云宗回梦峰修士，虽然名字不像王锦颜那样直白，但这位杏目怒视的少女，确实是流云宗上千名修士的颜值巅峰。
即便出来的急促，衣着有些凌乱，但，好看就是好看。
即便怒气上涌，眉毛倒竖，但，依旧好看。
就连额头因为撞击出现的淤青，都因为在她脸上，有了一股俏皮感。
不同于普通美人需要用服饰妆容遮掩缺点，少女让外物因为自己更加美丽三分。
她上身穿的是一件天蓝色锦织外衫，衣领处翻卷著内衬的浅色裘毛，下身配一席深色长裙，底部露出粉色绣鞋，端庄俏丽。
鸦羽般乌黑亮泽的长发，仿佛是夜空洒落人间的瀑布，光滑得落不下一粒灰尘。两侧垂发拢于身后，用发带系在一起，其余长发笔直束于其中，出尘典雅。
配合肤若凝脂，眉如新月，双眸仿佛雨后秋池倒映繁星，王锦颜好像看到了月神下凡，甚至……觉得她在发光。
这样的人，就算变成僵尸也会很好看吧？他忍不住想。
……
嗯？发光？王锦颜发现了华点。
“天马上都要亮了，怎还浪费光玉呢？难道就一点不知道节约吗？哎，你这个陶呦鹿，什时候能让我少操一点心！”
“哼！我就要用！你管不到我！”
少女嘴上说着最叛逆的话，光洁的玉手却像猫的尾巴，有着另外的想法，顺从地将发出月色光芒的玉坠收进腰间锦囊。
顿时，失去光源的世界重新恢复昏暗。
看见陶呦鹿失去“打光”的小脸依旧红润光洁，无论如何也不像有尸变的迹象，王锦颜有些遗憾。
“难道我连用自己光玉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意识到自己刚才无意识动作，自觉丢了面子的陶呦鹿有些恼羞成怒。
“还有你这一张写满失望的脸是怎一回事？”
“没什，就是没能见到会发光的僵尸有些遗憾。”
“哈~？你在说什鬼东西啊！还有，你应该叫我什？！”
王锦颜看着眼前少女气鼓鼓地双手叉腰，站在门槛上面。一双小脚悄悄踮起来，在试图抹平两人的身高差，并不明显的胸脯挺得老高，努力做出一副威严模样，他忍不住微微一笑。
“咳咳。”
王锦颜整理一番衣衫，施施然长身一礼，恭声说道。
“弟子王锦颜，见过师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