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恐怖小说 > 金丝雀娇养记 > 85、白绫
  余下的时日里,郗翰之便照着先前的谋划,将荆州军编入朝廷中央直属军中,由他亲自管辖。
  半月余时间,由刘澍恩等亲信亲自操持,终于将荆州军收入囊中。
  如此,国中兵权都被郗翰之掌握手中,再不必如先前袁朔一般,虽震慑住了朝中,可豫州却还有实力旗鼓相当的他作威胁。
  到此时,士族官员们才渐渐反应过来。
  有兵权在手,郗翰之已无制约,就连北方胡人,都暂不能成威胁。
  两相对比之下,士族们从前以为紧握手中,难以撼动的权柄,竟似脆弱得不堪一击。
  可此时反应已晚了,郗翰之已开始逐个提拔才德出众的寒门官员,令世家们的势力受到极大制约。
  先前多年,民间举孝廉、秀才等,多为当地乡绅豪强之家把持,所举之人常名不副实。郗翰之出身乡间小吏之家,深谙其中内情,遂也命人对各地剑荐拔之人才重新考校后方能任职。
  同时,面对世家大族广兼土地,令百姓流离失所的情形,他亦果断推行土断,禁止兼并土地。
  有数个出身大家,居内史等官职者,因不满近来变革,私下联络同僚,欲一同谋划着对抗此番大刀阔斧的改革。
  然不过数日,便形迹败露,为郗翰之亲率重兵包围,逃无可逃,最终依律法一一查处罢免。
  至此,士族们已全然看清眼前局势,只得收敛声势,谨小慎微,不敢稍有怨言,再无人敢越雷池一步。
  如此数月,朝中终复多年为见之清明。
  眼看时机成熟,郗翰之终于将目光转向仍坐在天子宝座上的萧明棠。
  起先,由曾诩在民间放出风声,称当年先帝驾崩前,多年炼丹修道,其后宫妃嫔中,从未见有身孕,缘何太后近中年时,却能突然诞下独子?
  不久,百姓间遂现种种猜测,有人称废后苏氏因佛结缘,终得善果,可更多的,却是关于萧明棠之身世的揣测。
  天子非先帝血脉,乃废后苏氏与人私通之子的传言一时间甚嚣尘上。
  萧明棠近半年来都幽居宫中,不闻世事,尚不知如此不堪之传言,可朝中众臣却都已渐听闻,不由心思各异。
  有细
  思局势,揣度郗翰之心思者,终于按捺不住,于一日朝会上,将此事当庭道出,称请大相国详查实情,给天下臣民交代。
  萧明棠当场大惊失色,不顾礼仪便自天子坐榻上陡然立起,指着底下跪倒的众人破口大骂:“尔等逆臣,竟敢如此无礼,质疑天家血脉!大相公,且快将他们拖出去!”
  郗翰之立于庭上,未急着答话,而是气定神闲凝视着已失了方寸的萧明棠,眸色幽深,许久方轻笑一声,道:“他们不过是为天家颜面着想罢了,如何便是无礼了?若当真是一清二白,陛下何至如此忧惧?”
  萧明棠浑身一僵,双目圆睁瞪着他,渐渐的便抖如筛糠,指着他低声质问:“你——知晓了什么!”
  底下众臣虽都跪着,亦听不真切天子的话,可见此情形,心中却都有数了。
  想来那传言确实有几分真。
  郗翰之不再理会萧明棠的质问,只面向众臣,点出几位,下令详查,给天下臣民一个交代。
  萧明棠见状,脚下摇晃,后退数步,颓然跌倒在座上。
  他恐怕已时日无多了。
  ……
  天子身世本是陈年旧事,苏后心思歹毒,当年留在身边知晓内情的宫人几都已被处死。
  原本详查起来该有些困难,幸而郗翰之当日听阿绮说起后,便留了心眼,将同泰寺中这些年来的僧尼都暗中查过一番,终是找到了端倪。
  道远乃南渡高僧,虽与苏后暗通苟且该为人指责唾骂,可他到底修佛多年,心怀慈悲,对身边僧侣等不愿苛待,十多年来或仍跟随身边,或流散四方,经一番拷问后,终有人露出马脚,将当年实情道出。
  多年前佛法南传,多因道远之功,其除王公贵族外,于民间亦有无数信众,此事一出,足令天下人哗然。
  面对万千人诘问,道远终被定罪,处腰斩之刑。
  行刑前,他于闹市街头,对着无数百姓下跪,磕头谢罪,忏悔其当年为在江东弘扬佛法,不惜与太后苟且,借其声望于士族间传道。
  百姓愤慨者有之,叹息者亦有之。
  最后,便只剩那仍坐天子之位,却已被揭穿身份的萧明棠了。
  ……
  这日,郗翰之将朝中之事议定后,又往丹阳郡城、石
  头城、西州城等各地换防巡视,待回来时,已入夜了。
  阿绮早已用过晡食,此刻正披衣守在念念床边,哄她入睡。
  自入建康已半年有余,念念如今已满了一岁,不但已学会了行走,更已渐渐能说话了。
  此刻她穿着小小的藕色衣裙,一面困倦地眨眼,一面仍不停地拨弄捏在手中小玉人。
  阿绮摸摸她的小脑袋,柔声道:“念念困了,要睡啦!”
  念念抬头望着母亲,圆眼已经因困意耷拉下来,迷迷糊糊地点头,要将小玉人举起来给母亲,可才送到一半,手上已没了力气,又软软地落下去。
  阿绮望着女儿困顿的小模样,心中好笑不已,见她口里还喃喃喊了声“父亲”,可脑袋已经往一旁歪了,便知她是想要等父亲回来。
  自来了建康,念念一点点大了,不再如才出生时那样嗜睡,每日夜里也总要见到父亲才入睡,倒是成了习惯。
  今日郗翰之回来得晚些,这小女娃竟也跟着等了些时候。
  阿绮将她抱进被衾中,俯下身亲亲她额头,正要轻哄,屋外便传来声响,紧接着,便见郗翰之推门而入。
  他先四下看了一圈,将目光落在阿绮身上,大步过来,先搂了搂她,方笑着轻声道:“寝房还未点灯,我便知你在此处。”
  阿绮轻扯他袖口,笑道:“郎君回来得正好,念念正唤‘父亲’呢!”
  郗翰之忙俯身去看,见女儿虽然已经是半梦半醒的模样,却的确还勉力将双眼睁开一条缝,试图看清他。
  他忙摸摸念念的脸颊,柔声道:“父亲回来了,念念快睡吧。”
  念念迷糊地“嗯”了声,可双臂又伸了伸,嘴里重开始唤“母亲”。
  阿绮无奈,只好又靠过去,将脸颊凑近,让女儿亲了一下。
  得了父母两人的安抚,念念才终于心满意足,沉沉睡去。
  二人留乳母在屋里熄灯后,便轻手轻脚离去。
  今日天热,郗翰之伸手将外袍解开些,拉着阿绮的手一同在月色下缓行。
  想起近来的事,他面色沉了沉,有些凝重,道:“废后——大约时日无多了。”
  苏太后自被废后,便幽闭宣政殿中,已近两年未踏出半步。
  这些时日里,她自最初的心有不
  甘,日夜咒骂,试图联络从前的心腹朝臣,渐渐变得失去希望,不再挣扎。
  终年幽禁,令她越发颓萎,原本一向康健的身子也衰弱了许多。两月前,又听闻道远已将丑事供出,更是忧惧交加。
  听闻当夜天子入宣政殿,与废后母子二人齐声恸哭,其声凄惨,令人恻然。
  如今,真相既已大白,苏后一病不起,到近几日,已是弥留之际。而萧明棠,也已自知无用,于今日下退位诏书。
  阿绮听罢,微微一怔住,方才愉悦松弛的心绪忽而寂然。
  她轻咬下唇,沉默片刻,停下脚步,抬眸望着郗翰之,轻声道:“郎君,我想入宫去看一看。”
  郗翰之似也早已料到,跟着她驻足,转身似安慰一般揉她发,轻叹一声,道:“明日,明日朝会后,我令嘉奉来接你。”
  阿绮掩在袖中的手捻动着衣摆,轻轻点了点头。
  到底将她抚养长大的舅母,她一面深恨那对母子害了父母,前世亦害了她,一面更因自己曾真心实意地感激爱重过他们而感到愧疚痛苦。
  这一切,总要有个了断。
  郗翰之将她袖口中悄悄捻动衣摆的手握在掌心,捧到近前,一点点掰开,轻声道:“莫怕,明日我会在。”
  阿绮抿唇,看着自己原本攥得有些紧的手被他握着一点点松开,深吸一口气,主动抱着他,点头道:“好。我并非是怕,只是……总有些忐忑罢了……”
  那对母子,如今已如困兽,不必再惧。
  只是她想起那二人,便像是要扒开自己过去的一层伤疤,彷徨而不知所措。
  郗翰之见她忽而显出的几分软弱模样,忙将她搂紧,一下一下轻抚着她后背,耐心地等她心绪平复后,方道:“那咱们今日便不想这个,咱们想想——明日是否要让厨房做些酸梅饮来?”
  阿绮原本的思绪被他骤然打乱,愣了愣,方想起如今夏日,白日暑气重,她这两日胃口有些减退,遂点头道:“郎君一提,我倒的确有些想饮了,明日我让厨房做些,再给母亲也送去些,她亦爱此物。”
  郗翰之见她放松了,心也跟着落下,又将搂紧的双臂放开,握着她手继续往寝房去。
  阿绮想了想,又道:“只是给母亲
  的,得少留些,她偶尔贪吃两口,也会伤了肠胃。”
  她是想起了有一回夏日,刘夫人便是多饮了冰镇酸梅汤,夜里腹泻不止,着实受了一阵苦。
  郗翰之听她如此说,却伸手去轻弹她额角,笑得弯起的眼眸里满是促狭:“莫说母亲,你亦得当心,不能贪杯。”
  阿绮知他说的是那回饮梅子酒时,她只微沾一口,便醉态毕露之事,一时面红,伸手去推了他一把,嘟囔道:“郎君快别胡说,那可不是酒,我才不会醉。”
  郗翰之一手抬起她绯红的脸颊亲了一口,趁她未反应时,一下将她打横抱起,往内室床榻处去:“那也不能贪杯,吃坏了肚子,我总是要心疼的。你若想饮酒,且等我回来,咱们一道喝,不怕你醉……”
  ……
  第二日,近隅中时,阿绮将念念交给乳母,又同刘夫人说过后,便登上长檐车,往宫城中去。
  她记得,上一回入宫,还是四年前随郗翰之离开建康,往寿春去的前夕。
  那时苏后仍掌着朝政,见她入宫,先将郗翰之支开,悄悄嘱咐她,若她的夫君生出异心,定要如实禀告。
  当时她未曾答应。如今看来,苏后的担忧,都一一成真了。
  幸好,她未再重蹈上一世的覆辙。
  不久,便至宫中。
  朝会已散,郗翰之亲自等在宫门处,引着她一同往宣政殿去。
  宣政殿本是太后居处,雕栏玉砌,富丽宏伟,自苏后被废,幽闭此处后,便一下凋敝冷清下来,虽还是一样的高大宽阔,却远远便觉透着阵森森之气。
  阿绮一路皆未说话,只紧抿着唇,握着郗翰之的手,随他信步而前。
  直到殿外,他停下脚步,松开手,替她轻推殿门,道:“你进去吧,我在此等你。”
  他隐约能感觉到,她此来,是想与年少往事做个了断。
  她的过去不曾有他的影子,既如此,他亦不必插手,只耐心等待便好。
  阿绮握了握拳,望着已敞开的殿中,深吸一口气,大步踏入。
  大殿幽而深,虽是日光明朗的夏日,却因四下门窗紧闭而显出几分凄寒。
  殿中并无多余服侍的宫人,只行到内室时,有婢子与内监各二人,守在床榻两侧,个个垂首敛目,如老
  僧入定,看来是服侍的,实则是监视的。
  床榻旁,一身形瘦削,长发披散,衣衫凌乱的年轻郎君正俯趴在地上,双肩耸动,似在无声抽泣。
  宽敞床榻上,横卧着个妇人,远远的看不真切,只能借着阴暗的光线,隐隐瞧见她面色惨淡,发如腐草,整个人形容枯槁,一动不动,只胸膛处极细微地上下起伏着。
  这便是她的舅母。
  阿绮静静望了片刻,心有戚戚。
  苏后仿佛有所感应,睁眼费力地往她这处看了看,竟是露出个恍惚的笑来:“阿绮,你来了……”
  她声音无力而嘶哑,听来似已老了二十岁。
  阿绮忽而心中一酸,眼眶也跟着泛红。她靠近些,立在床前,垂眸望着行将就木的苏后,一声“舅母”哽在喉间,迟迟说不出口。
  “阿秭!”萧明棠亦看到了她,自地上起身,轻唤一声便想靠近。
  阿绮面色一下冷了,飞速后退两步,面无表情望着他道:“莫唤我‘阿秭’,你我并非血亲。”
  萧明棠靠近的脚步一下停滞了,瞪眼望着她,伸出的手颓然落下。
  是了,她是大长公主之女,虽无萧姓,却着实带着皇室血脉。
  而他,不过是僧人的私生子。
  他面色愈发惨败,浑身克制不住地颤抖僵硬,渐渐萎顿地坐倒在地,蜷起双臂,将自己环住。
  苏后浑身无力地仰卧着,侧目望着亲子脆弱无依的模样,布满沟壑的蜡黄面上渐渐显出身为母亲的心疼。
  “阿绮,你别怪他,都是……舅母的错……”
  她浑浊的眼中渗出泪来,顺着眼角滴滴滑落。
  “是我鬼迷了心窍,做下那样腌臜事来……道远——亦是为我所迫,还有庐陵……你要恨,便恨我吧,是我将他生下,却未教养好,他只是一直想与你亲近罢了……”
  时至今日,她终也明白,为何萧明棠对阿绮有这样深的执念。
  这孩子自小在宫廷长大,未得先帝关怀,只跟在她这个母亲身边。
  而她身为母亲,却时常苛责于他,将心中种种阴暗而不得发泄的怒火,都发泄在他身上。
  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却因是她的孩子,十几年来始终活在阴谋诡计与虚情假意中。
  他偏执阴郁也好,
  狠心自私也罢,统统都拜她这个母亲所赐。
  只有阿绮,虽也从小在她膝下长大,却始终心思纯善,黑白分明,即便是幼年时身子孱弱,也从未怨天尤人。
  这样的女郎,身在腌臜阴暗的宫廷中,如何不教人怜爱?
  “我的确恨你。”阿绮深吸一口气,望着眼前妇人,默默弯下挺直的脊背,双膝触地,道,“可你也的确抚养了我十余载,未有生恩,亦有养恩。今日这一礼,便算还了舅母过去的恩情。”
  说罢,她额头点地,生生磕了三个响头。
  苏后与萧明棠都怔怔望着她,早已麻木的心渐渐沉了。
  只见她自地上缓缓起身,敛衽移步,略挥了挥手,便有守在外室的宫人手捧两道白绫入内,躬身呈上。
  萧明棠双目赤红,眼神中俱是恍惚的难以置信:“阿秭,你——要让我死?”
  阿绮望着他,眸色晦暗,似想起前世求子不得,最后又被他幽禁佛塔的痛苦时日。
  她用力掐住指尖,深深喘息片刻,猛然撇开眼,简短道:“杀人偿命,依律行事。”
  苏后本已行将就木,此刻见阿绮这模样,先是怔住了,随后却吃吃笑出了声,笑得咳喘不已:“你果然是崔卿和庐陵的女儿,一贯的恩怨分明……”
  她费力地转过头,凝望着床顶的虚无,轻声道:“既是欠你们的,今日还了也罢。”
  “母亲!”萧明棠惊呼出声,扑到近前,哭道,“我不想母亲死,我——我也还不想死……”
  话至后面,声音已越来越低,他亦知晓,自事情败露起,他们母子二人,便必死无疑了。
  苏后颤巍巍地伸手,轻抚他面庞,一边落泪,一边喘息着,轻声道:“傻孩子,别怕……”
  阿绮心口涌起一阵酸意,迅速瞥开眼,转身离去,不再逗留。
  外间殿门大敞,只那一道门,便将里头的阴暗与外头的明朗隔离开来。
  她不愿再听那母子二人的声音,渐渐加快脚步,往门槛外那道挺拔俊逸的身影飞扑而去。
  金色日光下,郗翰之面色温柔,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带她一步步走下台阶,至宽阔宫道上。
  他将怀里的她放下,却仍紧紧搂着,不愿放开。
  阿绮始终柔顺地趴在
  他怀中,直到此时,方渐渐双肩颤动,后知后觉地落下泪来。
  那是压在她心底的大石,带着仇恨与痛苦,如今终于被移开了。
  郗翰之始终紧搂着她,一下一下似安慰孩子般抚摸着她后背替她顺气。
  他凑近她耳边不住地安慰:“都过去了,阿绮,已没事了。”
  不知过了多久,她渐渐平静下来,伸手抹去眼角泪珠,自他怀里抬起头来。
  她洁白的面颊因衣物的挤压与方才的哭泣染上一层绯色,双颊也还残留着晶莹泪痕,可唇角却渐渐弯了起来,颊边酒窝也若隐若现。
  日光之下,她眸色清明,嗓音清亮。
  “是,都过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章尾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