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阁趣文网 > 修真小说 > 赤心巡天 > 第一百二十五章 大争之世,唯武安邦
  
  武南战场已是人妖两族最前沿的战场之一。
  
  
  因为曾经一战涉及七位衍道的宏大开局,在往后的时间里,它再怎么控制战争烈度,也比其它同等级战场要激烈一些。
  
  
  这一日不大不小的战争仍在继续,兵煞搅得万里无云。巍峨的南天城和武安城遥遥相峙,像两头沉默的巨兽。它们彼此都有过并吞对方的机会,当然也都从未实现。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对阵羽族真妖铁笼军统帅雀梦臣。这样的战争,对于双方统帅来说,都已不算稀罕。
  
  
  在某个时刻,晴天忽然显灿星,那一轮金阳的光芒都被压了下去..玉衡星独耀之后,北斗显照天穹!
  
  
  有那尚未接锋的战士抬头看,恰看到一条灿烂的星线,由远及近,正自天外而来。
  
  
  这是什么?
  
  
  仔细看过去,这竟像是一条天路。从遥远的天外,一路延伸至此。
  
  
  而在这「天路」之上,是令人目不暇接的咆哮的光影。天空一时赤红一片,一时骤见飓风,一时海浪狂卷……深沉如铁幕的暗涌,被五行元力狂暴地撕碎。席卷数万里的雷光,湮灭在分割万世的裂隙里。
  
  
  这是妖族天妖与人族真君隔世交手的余波,从宇宙深处一路蔓延到了这里!
  
  
  而在这样轰轰烈烈的背景之下。
  
  
  人们极目远眺,而竟发现,这条星光天路之上.竟然有人!
  
  
  竟有一个血淋淋的身影,从数不清的绝巅强者交手的余波里,从那未知的天外……—路走到这里来!
  
  
  他披散着长发,身上浆着血,面目并不清楚,但脊直背挺,自然昂扬。
  
  
  他的速度并不快,气息可以称得上虚弱,但每一步都是那么的坚定!
  
  
  他是谁?
  
  
  武安城中有庵堂,来自洗月庵的女尼,在此结庐而居,每日诵经不断。
  
  
  武安城的城墙,早早地沾染了血火。
  
  
  那外墙角落由某位高额书生刻写的一行字,在烟熏火燎中已经模糊了多处,但其中情谊,仍能辨清。
  
  
  燎烧此处的其实不是战火,而是烟火。
  
  
  城中小庵堂,青衣女尼姑.每日焚香、每日诵经,祝祷都落在此处。
  
  
  她的祝祷与锦绣的祈愿其实殊途同归。但是在那生死的狂澜中,都被忽略了。
  
  
  冬皇谢哀雪落光桥时,这点烟火也早就飞散渺渺..但也并不紧要。
  
  
  就像她敬香,从不为菩萨低头。就像她祝祷,从不求佛法精进。
  
  
  她敲她的木鱼,诵她的经,焚她的香,爱她的人不管有没有回应。
  
  
  在一百六十七日后的今天,青衣女尼骤然失手,敲碎了木鱼,禁不住在庵堂中站起!
  
  
  我的心本是山中古井,怎堪你是明月一轮!轰隆隆隆!
  
  
  屹立在武南战场这一侧的武安城,忽然震颤起来。这是这座战争城池,在筑造之初,就烙下的铁印。
  
  
  曾经只差一步就能建立起来的响应,在这一刻如天鼓长鸣!
  
  
  轰响天鼓,人文燧明。
  
  
  踏星光天路而来者谁也?他无须再自述。这是为他而建的城!
  
  
  这座城池,曾经来往这座城池的许多人,已经无数次呼唤过那个名字!
  
  
  这一刻愿力交叠,这一刻奢想成真。
  
  
  从天穹走下来的,正是那位年轻的王侯!
  
  
  大齐武安侯姜望,在失陷霜风谷五个月又十七天后,竟从妖族回返!
  
  
  战场之上,骤起一道剑鸣。
  
  
  武安侯府第一门客白玉瑕,激动不已,纵于高空,横出一剑起白龙于整个战场环啸:「大争之世,唯武安邦!迎侯爷!」
  
  
  紧随其后的、与之在
  
  
  武南战场征战了数月之久的武安侯卫队,如今还剩下一百三十一人,个个凶悍。此时人人披甲,人人拔剑,剑气贯云霄:「迎侯爷!」
  
  
  一声引百声,百声引万声。
  
  
  声音结成了浪,声音啸成了海。
  
  
  一时间整个武南战场,所有人族战士,皆迎武安,皆贺武安侯归!
  
  
  战场上本来厮杀正烈,姜望以如此煊赫的方式降临,妖族大军竟被慑住,一时举兵难进!
  
  
  唯独妖族统帅雀梦臣,一身飞羽战甲,立在南天城楼,当下戟指一点:「与本帅射杀他!」
  
  
  城墙上数十辆军弩立时转向,阵纹骤亮骤隐。在恐怖的尖啸声中,长达十余丈的巨大弩箭,撕裂了空间,拽着黑隙向那星光天路射去。
  
  
  数十支弩箭排空而往,几乎遮蔽了天空,将天地元力都搅碎,裹挟半壁阴翳!
  
  
  在主帅的意志干预下,妖族兵煞不断冲撞高穹,几乎将那星光天路都撼动。
  
  
  姜望一路驾驭星光至此,早已精疲力尽。宇宙间的长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始终过于勉强。
  
  
  但他毫不犹豫拔剑!
  
  
  万军呼他之名,而他以武自强,以武自安!
  
  
  这一刻四大星楼齐齐摇动,他携天外归来之势,遥对雀梦臣,遥对妖族大军,再启道途杀剑。
  
  
  别的且不说,只这份拔剑对峙雀梦臣的勇气,就无愧于此时响彻战场的呼声。
  
  
  但勇气并不足够跨越所有。
  
  
  几乎是在与雀梦臣对视的同时,煞意已然侵体,他立之不稳,神伤意惑!
  
  
  可也同样是在此刻。
  
  
  在他身前,忽然出现了一个枯瘦的身影。光头不够亮,僧衣不够新,背影不够伟岸。
  
  
  然而风吹僧衣,双掌合十,这削瘦的老和尚.....在这个瞬间竟巍峨得似是撑起了天!
  
  
  「休伤.....我徒!」
  
  
  缠裹着兵阵煞气、代表着妖族军队前锋杀力的巨大破法弩箭,全都悬止在这黄脸老和尚面前。
  
  
  雀梦臣的神意,妖族大军的煞意,全都定格在半空。
  
  
  这遍身风霜的黄脸老和尚,在万军之上回头看了一眼,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往时却是没有注意。这孩子,四大星楼里竟还特意修了一座塔!还说心里没有为师?还说与佛无缘?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害羞了也!
  
  
  想来失陷妖族腹地时,夜夜望塔流泪!
  
  
  「好徒儿!「黄脸老僧怒声道:「今日传你看家本领!」
  
  
  他的僧袍骤然鼓荡,无边气浪以他为中心漾开。除了他身后的姜望之外,整个战场都被狂风摧动!两条怒眉似拂尘高起。
  
  
  他的身上涌动着无穷无尽的灵光。
  
  
  当世真人苦觉,于今日彻底解放自我。身觉!
  
  
  心觉!意觉!灵觉!皆开!
  
  
  身是五感,心是七情,意为六想.....灵乃三慧,是所谓闻、思、修,受菩提!
  
  
  下一刻,他已经踏足南天城,出现在雀梦臣身前,一巴掌盖在了雀梦臣脸上!
  
  
  全场皆惊。
  
  
  震惊的不仅仅是面对这一击的雀梦臣自己,也包括齐国朝议大夫闻人沈。
  
  
  在过往的时间里,苦觉老和尚也不止一次地出现在战场,但从未展现如此伟力。
  
  
  想他雀梦臣,也是货真价实的真妖强者,更兼此时统帅大军,随时可以调动军阵之力。
  
  
  可只是针对那天外归来的姜望的一次动念,苦觉就发了疯!
  
  
  身、心、意、灵,皆被缚!
  
  
  道则神通法术兵阵全都未来得及动用,就被一巴掌按了下去,按下城楼,按碎战
  
  
  甲按塌了城墙,颅骨都被按进了胸腔里!
  
  
  堂堂当世真妖,死当然不那么容易。
  
  
  但此刻高悬南天城城楼的苦觉,随手往下,又补了一掌。轰!
  
  
  原地出现了一个长宽皆有数百丈的巨大手印,雀梦臣像是一颗小小的钉子,就钉在这巨大手印的正中心,钉进了地底。
  
  
  乍一看,南天城城门处,就这样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壑谷。
  
  
  全身灵光暴耀的苦觉,一改平日嬉皮笑脸,任凭僧衣猎猎作响,洪声道:「欲杀吾徒者,便如此獠!」
  
  
  姜望虽然已经平安归来。
  
  
  但是他并没有忘记,已经贵为霸国王侯、本该一帆风顺的姜望,是如何一夜之间音讯全无。
  
  
  那制造霜风谷事件的幕后黑手,可是至今还未揪出来。他这个老和尚也做不了太多。
  
  
  但是他要让那幕后之人知晓,为了姜望,他苦觉能够做到什么地步,他苦觉又到底是什么水平!
  
  
  往后谁要再动姜望,多掂量!「猖狂!」
  
  
  晴空骤作狮子吼,雷霆经转九天来。
  
  
  金发金甲紫眸的狮安玄,自那金阳之中踏出来,把握无尽光和热,一巴掌就要将那黄脸和尚擒下。
  
  
  「这就猖狂了!?」
  
  
  一只戴着黑色指虎的拳头突兀出现,毫无花巧地与这只巴掌对轰。
  
  
  只一拳,就将这狮族天妖轰退,将其轰到了南天城城门附近的巨大掌印中,使之与雀梦臣并身一处。
  
  
  姜梦熊那极致霸道的身形,这时候才凝结在拳头之后,怒声道:「把你打死,又算什么?!叫猿仙廷来!」
  
  
  围绕着那星光天路的隔空对轰草草结束,他正觉好不爽利!
  
  
  说话间,墨色战甲披身、神武不凡的麒观应,已提狭刀而来:「姜梦熊,你说说你,是不是莽夫一个?小家伙千辛万苦给你们传信,九死一生才逃到这里来,你们不好生备战神霄世界,却还要在这里争寸土之失,一时之气?」
  
  
  他什么动作都没有,可是他的身周空间,已然开始寂灭,就连元力都在凋零。
  
  
  那凋零的一切征兆,也落在了星光天路之上,使之极速黯淡,就连观衍留下的护佑星光,也根本不能久驻。
  
  
  姜梦熊随手一拳,轰碎了麒观应的小动作,冷声道:「强者才有资格开门杀敌,弱者只是自毁干城,引狼入室!你们被囚在这里太久,已不知世界之大。神霄世界是劫是运,我看你们并不能懂!」
  
  
  这时响起一阵笑声。
  
  
  那星光天路之上,竟然绽开了朵朵鲜花。「妖族之运,人族之劫!有什么不好懂?」
  
  
  鹿西鸣轻笑着走下高天,手上已经握着一柄剑。
  
  
  在宇宙深处未有结果的斗争,在这一刻延续到武南战场。唯独不变的是,姜望和他的星路,仍成了这场斗争的中心。他自己不能做主!
  
  
  刷!
  
  
  冷锋划过的声音,只是一响。
  
  
  那星光天路上的鲜花,便已经尽数脱离。
  
  
  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的秦长生,带着他的连鞘刀而来,只是盯着鹿西鸣,一句多余的话也不说。
  
  
  姜望带回来的消息很重要。
  
  
  姜望从妖族腹地回来这件事情很重要。
  
  
  若这么多真君看着还能让这个久受折磨的人族天骄死于妖族之手,那这万妖之门,实在没什么驻守的意义!
  
  
  「真是何处不相逢!」
  
  
  一个白须白发、眉心有云雷纹的老者,倏然踏入此间,瞧着姜望道:「从神霄世界到此地,兜兜转转好大一圈。小友,又见面了!」
  
  
  「您的手段,我记忆犹新。」姜望提剑道:「若你有儿子,有孙子,
  
  
  有血裔后代,恐怕他们不会像你一样,乐于见我!」
  
  
  这时候一只手掌翻到姜望身前,把那靠近星光天路的雷电一把擒住,用力一捏,如同掼死了雷蛇,使之发出吱吱的凄声。
  
  
  这只清瘦的手掌,轻轻握住了姜望的手,把他往后一带使得他彻底脱离了气机拉扯、摆脱了道则纠缠。
  
  
  彻底终结了这场围绕姜望所展开的明争暗斗。「到爷爷后面来。」
  
  
  大楚淮国公左嚣!
  
  
  方才还按剑张扬,对玄南公也不曾示弱的姜望,这时已老老实实站在左嚣身后,一句话都不再多说。他不用再拼命,不必再咬牙强撑,自然有人为他做主!
  
  
  此时姜望所立的位置,恰恰是整个武南战场的中心点。恰恰在左嚣当初强硬划下来的一里地中!
  
  
  这一里地是大势所得,天机独占,是因姜望而有。故能逃避绝巅争锋!
  
  
  从这一刻开始,姜望已从双方强者的赌桌上下来,再不是其中筹码。
  
  
  从此刻,他才可以说已经真正安全脱身!
  
  
  几乎与玄南公同时出现的,乃是一身金甲红披、手提夸张战戟的猿仙廷。
  
  
  他倒是并不在星光天路上做什么文章,而是毋庸置疑地站在了姜梦熊身前。咧嘴一笑:「你们这小子的确不错!」
  
  
  姜梦熊冷笑道:「齐国年轻人的平均水平!」
  
  
  又大气地一抬手:「武安侯!便与大伙说说看,妖界这一行,你都看到了什么风景!」
  
  
  姜望站在左嚣的身后,感受着在场诸位天妖、真君的注视,感受着整个战场上,两族数十万将士的注目。
  
  
  紧握他的长剑,认真地说道——
  
  
  「我看到......妖族有灿烂的文明,是一个不该被轻视的可怕对手!」
  
  
  「我看到......妖族羽祯以万败得一成,让神霄世界成为真正的开放世界!」
  
  
  「我看到....行念禅师为求知闻钟,五百年不结算果,孤舟渡天河,被围攻至死!」
  
  
  「我看到.....紫芜丘陵十三年未飞雪,饶秉章先死而后出枪,一枪助我杀真妖!」
  
  
  「我看到.....」
  
  
  姜梦熊在南天城上空蓦然抬眸,直直看向姜望。
  
  
  只这一眼,便看到了姜望记忆里所有关于饶秉章的画面。熊三思.....三恶劫君......千劫窟。
  
  
  「猿仙廷啊。」
  
  
  他并不霸气,甚至是有些寂寞地转回身去,定定地看着猿仙廷,慢慢地说道——
  
  
  「今日不死几个天妖,注定不能善了。」
  
  第一百二十六良人归
  
  姜望以仙念释出所有关于饶秉章的记忆,固然明白,这一定会引起姜梦熊的暴怒。
  
  
  怒而兴师,智者不取。
  
  
  可他又有什么资格,不让姜梦熊知道,饶秉章在妖界十三年的挣扎?他有什么理由,让饶秉章的痛苦,寂然于天地间?
  
  
  十三年前姜梦熊来妖界,只带回了一杆韶华枪。
  
  
  十三年后的今天,他才知道饶秉章在妖界被折磨了十三年。至死熬苦,至死心怀「三思」。
  
  
  或许是一个神临境修士孤身辗转近半年,而能从妖族腹地全身而退,这消息太令人动容。
  
  
  也或许是神霄世界的开放,的确打开了妖族的枷锁,触动了人族的神
  
  
  经。
  
  
  在这样的时刻,人妖两族不断加码。天妖真君不断涌来,你方唱罢我登场。
  
  
  如已经在星穹战斗中撤退的古难山蝉法缘、黑莲寺麂性空。
  
  
  如紧急入场的景国北天师巫道祐、荆国神骄大都督吕延度,再加上本就轮值驻守燧明城的牧国真君宇文过.
  
  
  但无论是什么样的绝巅强者,都不能掩盖这一刻的姜梦熊。他在妖族南天城之前,将拳头紧握。
  
  
  那一对名震诸天的指虎,好好地戴在他的手上。覆军一握,天地皆暗。
  
  
  整个武南战场,都笼罩在他的阴影之下。他是那盖世的战神,黑色的兵煞万里翻滚,如龙如虎,如摇兵戈之林,如鼓百万大军。
  
  
  杀将一握,神鬼悲哭。
  
  
  数不清的强者的亡魂,在他的指虎之下嚎哭!
  
  
  这样的拳头,打死过一国之君,打死过柱国上将,打死过天妖,打死过皇主,打死过天魔!
  
  
  姜梦熊拳下不杀无名者。
  
  
  从南打到北,从东打到西,从现世打到诸天。他的拳是天地独有,他的拳是无间地狱。
  
  
  此时看不到他的表情,甚至也没有愤怒。世上再无饶秉章。
  
  
  世间无我也。
  
  
  所有的一切全都不存在,只有拳头。只有拳头!
  
  
  今日真君来得并不比天妖多。
  
  
  但姜梦熊最先动手,独自一人,对七尊天妖同时出拳!除了那金甲赤披的猿仙廷,谁可当之?
  
  
  空间大片大片地坍塌,时空秩序被打碎,所有的道则都不被允许存在,方圆数万里的元力一扫而空!姜梦熊不再说话,可他的拳头一声一声,砸天裂地,不断在轰响一个名字。
  
  
  「虎太岁!虎太岁!」
  
  
  今日不见血,今生不安枕!你有三思。
  
  
  为师又何尝不思念你.....十三年!
  
  
  -...
  
  
  妖族方,狮安玄、麒观应、猿仙廷、鹿西鸣、玄南公、蝉法缘、麂性空。人族方,姜梦熊、秦长生、左嚣、巫道祐、吕延度、宇文过。
  
  
  两族共计十三位绝巅强者,在武南战场展开了搏杀。这或许是神霄战争的预演。
  
  
  到了这个时候,神霄世界开放的消息,已为人族高层尽知。
  
  
  人族不得不接受,需要构筑一条全新防线的事实。这势必影响整个现世的格局,影响人族对诸界的态势。
  
  
  今日这一场,或可当做对妖族的摸底。
  
  
  如此恐怖的大战,已经不是等闲军队能够插手。闻人沈急忙撤军。
  
  
  就连苦觉这种刚刚还大展神威的强大真人,也只好赶紧带着自家宝贝徒儿跑路。
  
  
  姜望尚在左公爷身后歇脚,整个人不复紧绷,松垮得像是个坐车游花街的公子哥,闲看绝巅争斗。
  
  
  虽是劫后余生、一身血污,却还有条不紊地用一根发带束起长发。慢条斯理地控制着如意仙衣,清洁自身。
  
  
  这五个多月的时间里,他屡战屡败,屡败屡战,一次次尝试,一次次绝望,一次次又往前。
  
  
  痛也不说痛,绝望也不说停步,不说放手。
  
  
  他在神霄世界里无数次濒死,坚强得像是一个名为「坚强」的符号,而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仿佛不知痛,不知苦,不知放弃,仿佛可以承受所有!
  
  
  但人怎么可能承受所有?
  
  
  他也不过是一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
  
  
  只是因为彼时他身在妖族腹地,知道自己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直到此刻....
  
  
  人族真君纷纷降临。
  
  
  如师如友的观衍前辈一路护送。待自己如子侄的苦觉怒劈雀梦臣。定海神针一般的大齐军神拳问天妖。待自己如亲孙的淮国公拦在身前。
  
  
  他终于可以放松下来,甚至能够想着稍微修饰一下自己的仪容。
  
  
  虽则....疲惫如潮水涌来。大脑一圈一圈地晕眩,身上的每块肌肉都在请求放松,每一颗道元都在沉默,每一分血气都懒得再沸涌。
  
  
  倏然间后脖领一紧。
  
  
  身体下意识地警觉,右手本能地握住了剑,又在那熟悉的气息前放松。便就这样被苦觉薅着后脖领,一路往武安城的方向撤离。
  
  
  绝巅之间的大战,就在身后爆发。无边云翳荡六合,冲天光焰斗九霄。
  
  
  姜望有心让黄脸老僧调整一下姿势,堂堂大齐武安侯被薅着脖领飞,实在不怎么像样。但苦老僧的速度非同凡响,他还没来得及开口人就已经进了城,且被扔在一张极大极软的床榻上。
  
  
  炉上点了香,头顶有阵图。暗香隐隐,阵纹泛光。
  
  
  没头没脑一碗药,咕噜咕噜灌进口中。
  
  
  「什么都别想,先好好睡一觉。「苦觉老僧难得如此温柔地说话,声音里有凝神养心之功。
  
  
  这一应流程太舒适,姜望的意识也跟着朦胧起来。
  
  
  但在睡过去之前,他猛然惊起一事,勉强着抬起左手,让苦觉看到他手腕上系着的铜钟:「前辈
  
  
  苦觉顿时眼前一亮,一把将这铜钟薅在手里,左瞧右瞧,嘴巴都咧到了耳后根:「你这孩子……人回来就算了,还想着给师父带礼物!这这,叫为师怎么夸你好!」
  
  
  这东西
  
  
  「喜欢喜欢,为师非常喜欢!」
  
  
  姜望勉强道:「此须弥山之物,几代禅师舍命求归,我亦仗之活命.有劳您将它送回须弥山,使物归原主,也慰行念禅师在天之灵。」
  
  
  「什么须弥山之物!跟须弥山有什么关系!」苦觉急得跳起脚来:「这东西在你手上,就是你师父的!你这个蠢——」
  
  
  他高昂的声音瞬间落了下来。
  
  
  因为躺在床上的姜望,已经闭上眼睛,陷入了极度深沉的睡眠。流落妖族腹地近半年,未敢有一息合眼!
  
  
  床边的黄脸老僧叹了口气:「好孩子!」
  
  
  姜望在沉睡之前,将知闻钟交给苦觉,固然是让最信任的人保管最珍贵的事物。
  
  
  但也未尝不是记得当初苦觉再三跟他说,要收他这个绝世好徒儿,去须弥山耀武扬威。
  
  
  他苦觉拿了这口钟,送返须弥山,哪个秃驴敢不对他毕恭毕敬?
  
  
  此前他只是在悬空寺横着走,此后在须弥山撒泼打滚又何妨?
  
  
  姜望一直说无以为报,无以为报,却是要报他以世上最珍贵的佛缘!好孩子,好孩子....
  
  
  若非肩上太重,血色太深,也该是琉璃佛子,一片纯心!
  
  
  「大恩似仇,我这个未来的悬空寺首座,怎好让须弥山的秃驴欠我那么多?「苦觉摇着头,又将这小小铜钟系回姜望的手腕,自顾自地道:「欠我徒弟就好了
  
  
  。」
  
  
  他替姜望捋了捋头发,轻声道:「回头师父给你列个单子,告诉你须弥山都有哪些好东西,你照着单子挑,可别吃亏。」
  
  
  又美滋滋地笑了起来:「永德啊永德,以后见我低一头!徒弟收得好,辈分不用愁!」
  
  
  在床边静默地坐了一会儿,静默地看了姜望一阵。
  
  
  他想了想,又把知闻钟取下来,先替徒儿收好,这才站起身道:「进来吧。」
  
  
  一个青衣女尼,便在这时推门而入。
  
  
  宽大僧衣并不能掩去绝妙身姿,眉眼流转,自是无限秋波。
  
  
  她眉忧眼愁地走进里间来,很有礼貌地先对苦觉行了一礼:「师父。」
  
  
  苦觉的老脸不自觉地舒展开,笑了一下,但马上又将笑容收起,变得庄重、严肃。很有长辈姿态的、一本正经地道:「可以陪着坐一坐,但不许动手动脚。」
  
  
  玉真乖巧地垂眸道:「师父,我不是那种人。」
  
  
  苦觉于是一甩僧袍,潇洒地走出屋外,只留给他们一个伟岸的背影。他在妖界寻了多久的徒弟,这洗月庵的小尼姑就在武安城诵了多久的经。
  
  
  自古徒弟随师父,尘缘难斩断,魅力大大的有。
  
  
  但无论缘法如何,有没有未来,也合该给他们片刻的相处。不为别的。
  
  
  只为道历三九二二年的新年,他们都在此间,等同一个人。良人归也。
  
  
  --
  
  
  天碑雪岭,朔风烈。
  
  
  山洞之中,子舒眨巴着大眼睛:「大师姐,许师兄这是怎么了?一直在发光!」
  
  
  青崖书院的高徒,早前被冬皇送归,此刻仰躺在地上包裹着毛毯,全身上下彩光流转,说不出的浮华。
  
  
  照无颜就在旁边打坐,搭了一眼,道:「十年读书压金线,织成锦绣身上衣。他这是愿成反馈,有大造化了。」
  
  
  子舒咋舌道:「这得是什么愿。」
  
  
  照无颜收回视线,继续自己的修行:「谁知道呢?」-
  
  
  --
  
  
  姜望不记得自己睡了多久。只知道是好沉好沉的一个觉,好放松好放松的一个梦。醒来之后,全身上下无一处不舒坦。
  
  
  当他朦朦胧胧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乌泱泱一大片密集的脸。形形***的眼睛、鼻子、嘴巴,都挤到一块来。
  
  
  「醒了!」
  
  
  「他醒了!」
  
  
  「这小子!」
  
  
  他惊得往后一缩,上手去摸剑。
  
  
  这时才忽地反应过来,这些熟悉的五官,都属于谁。但乌泱泱的人,已经压到了他的身上。
  
  
  浓烈的人气,充塞着他的呼吸。
  
  
  有紧握住他的手的,有揪他的脸的,有捶他的胸膛的,有使劲拍他大腿的。
  
  
  重玄胜、李凤尧、李龙川、姜无忧、晏抚、赵汝成、左光殊....房间里挤得满满当当。
  
  
  姜望这时候才真切地感受到,何为「活着」。如此鲜活,如此有力,如此生机勃勃!「谁捏我的屁股!」
  
  
  姜望一声大叫,床榻前的众人顿做鸟兽散。一刹那或立或坐,各个端庄。
  
  
  自是没人肯承认捏了武安侯尊臀的。
  
  
  姜爵爷灵识未复,只好忍了,勉强问道:「外间怎么样?」
  
  
  在众人七嘴八舌的回答里,他这才知道,他已经睡足了一天一夜。他自妖族腹地回返的消息,倒是还未传开。
  
  
  这些现在就赶到妖界来的,都是在玉衡星照那一刻得知消息的。不是家里有真君,就是有获知真君消息的渠道。
  
  
  而武南战场已经正式成为过去。
  
  
  十三位绝巅强者的生死搏杀,直接将武南战场打成了
  
  
  一片混沌。
  
  
  至少百年之内,南天城和武安城只能隔着混沌对峙,再无接触可能。妖族玄南公被打死,狮善闻被打成重伤。
  
  
  人族这边吕延度和宇文过也双双负创,其中姜梦熊顶着几位天妖的进攻,强行打死玄南公,受伤最重。
  
  
  「诸位!诸位!听我一言!」
  
  
  体态富贵的博望侯在床榻前大声呼吁:「诸位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姜青羊的确完好无损。不过他好不容易回来,咱们是不是应该让他多休息一阵,莫要继续打扰?」
  
  
  这是老成之言,众人恋恋不舍地往外走。
  
  
  赵汝成行至门外,蓦然警觉:「此言说得在理,不过你怎么不走?」
  
  
  重玄胜团着大袖,理所当然道:「今晚我们要抵足而眠,我好就近照顾他。」
  
  
  赵汝成大怒往回挤:「这是我的三哥,凭什么跟你抵足而眠!」左光殊也急得叫喊:「他是我义兄,要抵一起抵!」
  
  
  还是白玉瑕出来打圆场:「我家侯爷只有一双脚,如何抵得这许多人?诸位不妨先回去,待我家侯爷休息好了,再一一上门!」
  
  
  啪!
  
  
  大齐武安侯摔碎了床头茶盏:「白玉瑕你他娘的说什么呢!上什么门!拿本侯当什么!」
  
  
  众人哄笑着散去,喧嚣的房间很快就归于安静。
  
  
  白玉瑕送走了众人,走进来,默默地将那碎盏扫净,嘴里道:「凌霄阁的叶姑娘,每七天都会来一趟武安城。您回来前一天她刚好走,没有赶上。」
  
  
  武安侯不说话,他也就继续碎嘴:「我看叶姑娘她对您,着实很上心,连带着对兄弟们也很照顾。咱们卫队上下,人手送了一件内甲,一只傀儡,三张保命符篆....」
  
  
  他见姜望仿佛睡着了,不由得提高音量:「侯爷?」姜望双眸微阖,轻声道:「知道了。」
  
  
  白玉瑕也推门出去了。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
  
  
  姜望这时候才忽然想到了什么,在储物匣中一阵摸索,取出一张用云线系着的淡青色的卷纸。
  
  
  轻触云线,卷纸摊开在眼前。
  
  
  其上娟秀的字迹,一行行地出现,又一行行地消失。
  
  
  曾经遥不能及如今仿佛再不能显现了一般,惶急地簇拥在一起——
  
  
  在否?
  
  
  安否?
  
  
  寒乎?
  
  
  欲食乎?
  
  
  妖界风景如何?
  
  
  你到了何处?
  
  
  君勿念。
  
  
  我会照顾好安安。
  
  
  君勿念。
  
  
  一切如故。
  
  
  君勿念。
  
  
  故人安好。
  
  
  君勿念,我亦无念想。
  
  
  向阁下请教道术。
  
  
  剑术小惑,闲暇求解。
  
  
  君勿念。勿念....
  
  
  这是曾经黄河之会上,叶青雨所赠的同字笺。
  
  
  这是五个月又十七天,密密匝匝的、不曾停歇的思念。
  
  第一百二十七世无其二
  
  「一个神临境的人族修士,独自从妖族腹地逃回来,还带着人族至宝、妖族的巨大隐秘.....此事自古未有!
  
  
  这件事情具备石破天惊的伟大意义。
  
  
  甚至可以称为英雄史诗,应该被人族永远铭记!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镜子中有个声音问道:「庄高羡?」
  
  
  大庄皇帝一身冕服,背镜而坐,姿态端仪,从容问道:「意味着什么?」
  
  
  镜中的声音道:「意味着你再也不能以任何明里暗里的手段伤害他,意味着你永远无法动摇他的荣誉,意味着你做的事情最好永远不要被发现,意味着你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成长起来,等他有一天来拔剑杀了你!」
  
  
  「你笑什么?」镜中的声音追问:「你不相信他能杀得了你?」
  
  
  庄高羡轻轻掸了掸袍角:「不,恰恰相反,孤越来越能看到他的能力,在这种境遇下都能活下来,还完成如此伟业。他真是不可限量!洞真对他来说只是时间问题,衍道也未必没有机会。」
  
  
  「那你笑什么?」
  
  
  庄高羡从容不迫地道:「你说得对,他应该成为一个英雄。但你说得也不对,他成为一个英雄,并不意味着孤要等死。而只意味着....孤需要更加贤明,更加神武,更加爱民如子,更使国泰民安。」
  
  
  「他是英雄,孤是明君。他在光里,孤也在光里。他愈是光芒万丈,愈是拥有一切,他就愈是在这俗世之中,混同洪流之中,成为体制的一份子.....愈不能对孤拔剑!」
  
  
  「孤什么也没有做,事无不可对人言,怕什么被发现?真相是什么?真相就是孤所说的那一切。」
  
  
  「无凭无据他要弑君,景国难道能容许?齐国第一个不能容他!」
  
  
  「孤不是他可以任意拔剑的对象,不是他一言可以蔑污的存在。不是什么邪教头子、左道妖人。」
  
  
  「孤是一国之君,道属国之主,玉京山的政权代表。以及!你们的....朋友。」
  
  
  镜中的声音沉默片刻,终是道:「你说得对,我们的朋友。」
  
  
  --
  
  
  -
  
  
  风如刀。姜望立在风中。云城已经不远。
  
  
  谁也不曾想到,名动人妖两界的大齐武安侯,在苏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回齐廷述职,也不是迎接万人欢呼,享受英雄礼遇。
  
  
  而是暗藏了行踪,只身一人,悄悄往云国来。但又在云城之外驻足良久。
  
  
  最后什么也没有做,什么话也没有说,单人独剑,自归齐国。
  
  
  不说徒弟褚幺如何嚎啕大哭,不说临淄城如何举城沸腾,也不提天子怎样急旨召见。
  
  
  姜望回到临淄的第一件事,是拉着重玄胜,坐到静室中。他所说的第一句话是——
  
  
  「我要杀庄高羡!」
  
  
  重玄胜好像并不意外,只是拎起茶壶,慢慢地倒茶。
  
  
  在宁定的流水声里,他慢慢说道:「霜风谷的事情,你觉得是庄高羡做的?」
  
  
  姜望道:「除他之外,我想不到别人。」「你有证据吗?「重玄胜问。
  
  
  姜望道:「我不需要证据。」
  
  
  重玄胜将倒满水的茶盏推到姜望面前,认真地道:「你需要。」姜望沉默了。
  
  
  沉默一阵后,才道:「我想我永远不会有证据。」
  
  
  这些年德盛商行没少搜集当年枫林城覆灭一事的线索,重玄胜正式袭爵之后,也没少动用重玄家的情报力量。
  
  
  但是一点有用的消息都没有得到过。
  
  
  那件事情干净得就像庄高羡每天都洗的脸。
  
  
  所以重玄胜当然明白,庄高羡不是个会留下把柄的人。
  
  
  他只是说道:「你失陷霜风谷之后,大楚左公爷施压,军神大人亲下手令.....修大帅联手景国镜世台,彻查文明盆地。
  
  
  到最后三刑宫吴真君都亲赴新安城,查问庄高羡。此事有我家叔父的推动....但最后还是一无所得。庄高羡好好地坐镇庄王宫,没有任何证据能够表明,他曾经去过万妖之门。」
  
  
  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请动法家大宗师去新安城查问,算得上是一次赌博。是没有办法下的办法。
  
  
  凶屠必然付出了某种代价,或许赌上了他本人的信誉。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姜望现在想做的事情,重玄胜已经先做过在以为姜望不会再回来的时候。
  
  
  而即便是以重玄胜的智慧,现在也只能坐在这里说——「你需要证据」。姜望只能沉默。
  
  
  他越来越无法忍耐,可现实告诉他,仍然只能忍耐!
  
  
  重玄胜抿了一口茶,继续说道:「你战死妖界的消息传来,礼部有官员上表,说国家应该为你举行葬礼。天子说,国侯之礼,不可轻设。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才将此事搁置下来,你的封地食邑也未割分。」
  
  
  「你以为我要跟你说什么?」他抬眼看着姜望:「天子爱你怜你,对你大有期许,但社稷方为他的根本,江山才是他的天心!你要杀庄高羡,齐国上下没有任何人会支持你。
  
  
  因为你挑战的是国家体制。君者,至名至器!
  
  
  谢淮安破贵邑,都不敢擅杀夏君,要押回太庙。彼时杀一个阳建德,也要凶屠亲自出刀。
  
  
  庄高羡无恶名无罪名,如非两国交伐,谁能擅杀?你姜望有几个脑袋?」
  
  
  「别看你现在是人族英雄,呼声甚高,一旦你一意孤行,非要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弑杀一国之君。你今时今日所拥有的一切,全都会失去。景国一定会拿你问责,玉京山必要将你斩罪,而全天下没人能护得住你!」姜望只是抿了抿唇。
  
  
  而重玄胜看到了他的固执,又缓声道:「我相信你有孤注一掷的勇气,我相信你亲手赢得的一切,你都可以放下。但是姜望,剥开齐国,你再问问自己,你现在杀得了庄高羡吗?他是一国之君,当世真人,部下高手如云,暗藏手段无数。你若只是你,连靠近庄王宫也难能!」
  
  
  「我知道苦觉大师很护着你,余北斗算是你的朋友,叶凌霄愿意保你的命你这次带回知闻钟,须弥山还会欠你一个天大的人情。」
  
  
  「但就算是苦觉真个执掌悬空寺,须弥山都为你倒转,他们也不敢、更做不到挑战国家体制,公然弑杀无罪之君!」
  
  
  「人道洪流滚滚至此,这个秩序延续了四千年,你我皆在其中!你我所经营的一切,拥有的一切,也都在其中!我们无法摆脱。」
  
  
  「要杀庄高羡,只有一条路可以走。那就是剥掉他的龙袍,踹翻他的龙座,而这不是一日之功。」
  
  
  这个胖侯爷,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至交好友,沉声道:「再等等。」
  
  
  姜望在这个时候反而很平静,平静地笑了笑:「好个一国之君,真可算不坏金身。」
  
  
  而这金身之所以能塑稳,之所以能不坏,恰恰是因为枫林城域那数十万永眠的人。真是讽刺。
  
  
  「的确可以算得上不坏了。」重玄胜说道:「觐见天子的时候注意些不要乱说话。」
  
  
  姜望站起身来,只道:「我明白。」
  
  
  其实要杀庄高羡,还有一条路可以走。但作为朋友,重玄胜不希望他走那条路。
  
  
  静室的门缓缓关上了,就像这***的人生,关闭了一种可能。
  
  
  「侯爷沐浴过了?」宫车旁的丘吉脸带笑意,声音温吞。天子急旨召见。
  
  
  他秉笔太监丘吉亲自驾车。
  
  
  而姜望竟还在静室与重玄胜说了一阵话,才肯出门。这事若传扬出去,武安侯不免有居功自傲之嫌。
  
  
  所以他主动开口,将这事定性为武安侯焚香沐浴以敬天子,也算是一种示好。
  
  
  姜望温声回礼:「有劳公公。」
  
  
  这时远远传来一道呼声:「武安侯!」
  
  
  姜望循声看去,正看到白袍银甲的计昭南,带着长脸深眸的王夷吾大步走来。
  
  
  他便半停在马车上,道了声:「计将军!」
  
  
  计昭南走近前来,二话不说,就在这大街之上,推金山、倒玉柱,对姜望重重一礼:「前次霜风谷之事,计昭南向武安侯致歉,是我思虑不周,莽撞行事,才累你遇险。你若是不能回来,我再难安枕!」
  
  
  姜望一步踏下马车,把住计昭南的臂甲,将他扶住,诚恳道:「我辈妖界征伐,皆为分内之事。别说计兄你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就算你真欠我一点什么....饶师兄也都替你还了。」
  
  
  风姿无双的计昭南,从来不会逃避责任也从来不在乎世人眼光的计昭南,这一刻忽然怔在原地,不敢置信地看着姜望。
  
  
  一领白袍似飞作了雪,眸中灿光亮得吓人。
  
  
  姜望这才知晓,不知因为什么原因,军神还尚未告知计昭南他们,饶秉章在妖界的事情。
  
  
  他竖起一根手指,将刻印了饶秉章那一枪的仙念,递与计昭南眉心:「饶师兄在妖界常以刀术行走,及至最后的时候....才用了枪。」
  
  
  计昭南将这枚仙念紧紧攥住,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脸上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可那杆韶华枪.....无由而鸣。
  
  
  他深深地呼吸了一次,才对姜望道:「武安侯,我欠你一个人情。往后但有所请,我决不推辞!」
  
  
  声音出口,已是哑了。
  
  
  姜望略一沉默,道:「若要请你帮我杀人呢?」
  
  
  计昭南没有半点犹豫:「就凭你送回来的这一枪,只要不是齐人,杀谁都可以。」
  
  
  「这承诺延续到几时?」姜望问。
  
  
  计昭南道:「我活着,就一直有效。我若死了,还有师弟。师弟若不行....我还有师兄。」
  
  
  换成任何一个人说自己有可能不行,王夷吾都一定会饱以老拳。但计昭南这样说,又是在姜望面前这样说,王夷吾也就沉默着。
  
  
  姜望深深地看了计昭南一眼,认真说道:「不管旁人怎么想怎么说。计兄,流亡妖界这一程,我从未怪过你。」
  
  
  这话说罢,他才转身上了宫车,随丘吉去面圣。侯府门前的长街上,计昭南寂寞伫立了很久。王夷吾开口道:「饶师兄他.....」
  
  
  饶秉章当初传回死讯的时候,他还没有正式入门。
  
  
  只是此前他和计昭南曾跑过来说,他们会是自己的师兄。还让自己表演打拳。把一套伏虎长拳都打烂了,说好的绝世秘籍居然是《伏虎长拳·真解》。
  
  
  所谓真解,就是真有几句解释。诸如这一拳就该这么打之类。
  
  
  对于饶秉章的印象,王夷吾心里其实是模糊的。只记得很英俊很闹腾。计昭南一展白袍,提枪往长街那头走,声如金铁:「夷吾你记住了——」
  
  
  「计昭南只是假潇洒,饶秉章才是真无双!!」世无其二,就此别过罢!
  
  
  几回梦中听绝响!
  
  
  --
  
  
  --
  
  
  宫车缓缓驶进了东华阁。
  
  
  在这个半正式半私密的地方,姜望陛见不止一回。
  
  
  宫灯辉煌,明珠悬照。锦榻上的天子难得地放下了书本,仔细打量着姜望,骤道一声「好!」
  
  
  「武安侯有长进,竟让朕等你!」
  
  
  姜望没有说些什么焚香沐浴的虚话,规规矩矩地礼道:「臣有些事情没有想通,认真想了之后,才敢来见陛下。」
  
  
  齐天子慢条斯理地道:「你往后还有很多事情想不通,但是人,总归要往高处看。当你站得足够高,很多事情都不算事。」
  
  
  他说着,抬了抬手,示意赐坐,嘴里则继续道:「武安侯以为自己·....站得足够高否?」
  
  
  韩令亲自搬来椅子。
  
  
  姜望垂眼看靴,坐了半边屁股:「不够高,但已知寒。」
  
  
  天子道:「这回答算是谨慎,但少了几分朝气!博望侯年纪轻轻,怎么暮气生得如此之早?误我天骄!」
  
  
  这指责可算严厉。
  
  
  姜望双手扶膝:「微臣百死余生,自知性命之贵,方有诚惶诚恐之心,却不是博望侯教了什么。还请天子明鉴。」
  
  
  齐天子摆了一下手,表示就此揭过,又道:「朕等了你五个月。你还了朕好大一个惊喜。」
  
  
  他微微俯身:「今日在这东华阁,更无外人。且与朕说,你想要什么赏赐?」
  
  
  姜望朴实地道:「臣能平安归返,全赖天子庇护,心中感恩戴德,实在不黑
  
  
  天子抬指点着他:「虚言!」
  
  
  姜望勉强再道:「有赖陛下恩典,臣已应有尽有,故是无欲无求.....」」天子手指再点:「虚言!」
  
  
  姜望索性站了起来,站得脊直如铁,声作金玉:「臣求洞真之法,求真人无敌,求斩心中块垒,求得遂意此生!」